北疆的七月流火,炙烤着广袤无垠的土地。
连续多日的酷热,连吹过的风都带着灼人的气息,军营里的土墙被晒得发烫,训练用的兵器摸上去都烫手。
这日午后,因前一夜应对小股敌军骚扰的紧急拉练,全军疲惫,季凛难得地宣布了半日休整。
营地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大多数士兵都抓紧这难得的间隙,躲在勉强能遮阴的营帐内补眠,鼩声此起彼伏。
路啸躺在硬板床上,身下的粗布被单早已被汗水浸湿,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帐内闷热难当,蚊蝇在耳边嗡嗡作响。
然而,比这酷暑更让他烦躁的,是心里那股理不清的乱麻。
来北疆已近三月,每日都在极限的边缘挣扎。
身体的疲惫尚可忍受,但那种被孤立、被审视、以及面对季凛时那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却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的神经。
那个名叫季凛的少年,像一座沉默而冷硬的冰山,横亘在他面前。
他严厉、苛刻、不近人情,可偏偏又在他最狼狈的时候,递来一瓶金疮药;
在他遭遇危险时,不顾自身安危出手相救;
甚至,默认了他那近乎无赖的“撒沙”战术。
路啸翻了个身,面朝帐壁,眼前又浮现出那日雨中校场季凛伸出的手,还有营帐里他肩膀上被自己包扎得歪歪扭扭的伤口。
心烦意乱,睡意全无。
他索性起身,用凉水抹了把脸,决定出去走走,避开这令人窒息的闷热和帐内此起彼伏的鼾声。
他信步朝营地后方走去。
那里有一片不算茂密但足以提供荫凉的胡杨林,据说穿过树林,有一条从遥远雪山流淌下来的融水汇聚成的小河,是这片干燥土地上难得的清凉所在。
或许,那里的水汽能稍微缓解他心头的燥热。
午后的阳光透过胡杨林稀疏的叶片,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越往林子深处走,空气中的燥热似乎真的减退了几分,隐约能听到潺潺的流水声。
路啸放轻了脚步,并非刻意,只是本能地不想打破这片难得的宁静。
然而,当他拨开最后一丛低矮的灌木,看清河边的情景时,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呼吸也下意识地屏住了——他看到了一个绝不可能想到会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是季凛。
但绝不是他平日里认识的那个季凛。
那个在校场上如同出鞘利剑、在军帐中威严沉静的少将军,此刻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
他脱去了象征身份的玄色轻甲和厚重的军靴,甚至将外袍也随意丢在了岸边的草地上,只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旧的白色棉质里衣,下身的长裤裤腿高高卷到了膝盖以上,正赤着脚,站在清澈见底的及踝河水中。
他背对着路啸的方向,微微弯着腰,专注地盯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侧脸在树影斑驳的光线下,竟显出几分罕见的柔和。
水流温柔地漫过他白皙的脚踝,溅湿的裤脚紧贴在小腿上,勾勒出少年人柔韧的线条。
路啸的心脏莫名地漏跳了一拍,他几乎是本能地,将自己更深地隐藏在一棵粗壮胡杨树的阴影之后,只露出一双充满惊愕的眼睛。
只见季凛手臂优雅地一挥,一块扁平的鹅卵石脱手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轻巧地触碰到水面——“啪、啪、啪、啪……”
石片像一只灵巧的水鸟,在水面上连续跳跃了七次,才力竭沉入河底,漾开一圈圈扩散的涟漪。
“啧,还是不行。”季凛咕哝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这个年纪的少年特有的、在正式场合绝不会出现的懊恼和稚气,与他平日冷冽低沉的声线截然不同。
他像个不服输的孩子,弯腰又从水里摸索出几块形状各异的石片,放在手心掂量,挑选着,然后继续专注地练习,试图打破刚才的记录。
那个能将他所有精妙剑招轻易瓦解、一个眼神就能让老兵噤若寒蝉的季凛,此刻竟像个最普通的乡野少年般,在这人迹罕至的河边,如此认真地……打着水漂?
季凛玩腻了打水漂后,开始蹚着清凉的河水,悄无声息地移动,目光锐利地搜寻着水下的动静。
突然,他双手猛地插入水中,动作快如闪电!哗啦一声,水花四溅,在阳光下水珠如同碎钻般闪耀。
当他直起身时,双手正紧紧捧着一条不停扭动挣扎的、银光闪闪的巴掌大的小鱼!
“哈!抓住了!”他猛地抬起头,畅快地笑了起来。
那是一种路啸从未在季凛脸上见过的笑容。
不再是平日里偶尔流露的、带着讥诮或冰冷的弧度,而是真正开怀的、毫无阴霾和负担的笑容,嘴角大大地扬起,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那双总是深邃冷冽的眼眸弯成了好看的月牙。
这一刻的季凛,鲜活、生动,带着十六岁少年本该有的全部朝气,耀眼得让路啸移不开眼,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酥麻了一片。
然而,那灿烂的笑容如同昙花一现,只持续了短短几息。
季凛低头看着手中那条徒劳挣扎的小生命,眼中的光芒慢慢黯淡下来。
他静静地看了片刻,然后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将双手重新没入水中,轻轻松开。
小鱼摆动着尾巴,迅速消失在清澈的河水深处。
季凛望着小鱼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
然后,他缓缓走到河边一块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平坦大石头上坐下,抱着双膝,将下巴搁在膝盖上,望着潺潺不息的流水,发起了呆。
四周变得异常安静,只剩下水流淙淙、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以及不知疲倦的蝉鸣。
一种难以言状的孤独感,从这个蜷缩着的背影中弥漫开来。
忽然,他将脸深深地埋进了臂弯里,用一种近乎发泄的、带着浓浓鼻音和疲惫的沙哑声音低吼出来:
“好累啊……”
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模糊,却像一记闷雷,重重地砸在路啸的心上,让他浑身一颤。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所有事情都要我来扛……”
闷闷的、带着不易察觉哽咽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臂弯里传来,“父王……大家都看着我……我也才十六岁啊……”
路啸僵在原地,藏在树后的手指下意识地抠紧了粗糙的树皮。
是啊,他也才十六岁。
只比自己大一岁而已。
可在这北疆大营,乃至在整个边军心中,他是战功赫赫的镇北王世子,是少年老成、武略超群的少将军。
他必须永远冷静,永远强大,必须承担起守护疆土、统领军队的重任,不能有丝毫软弱,不能显露半分疲惫。
所有人,包括他路啸,都早已习惯性地仰视着、依赖着、甚至畏惧着这个“少将军”的威仪。
谁还记得,褪去这身沉重无比的甲胄和光环,他也只是个半大的少年,骨骼或许都还未完全长成。
一种强烈的冲动涌上路啸的心头,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四肢百骸,催促着他走出去。
他想走到那块大石头边,想对那个蜷缩着的、显得异常单薄的身影说点什么。
或许是一句笨拙的安慰,或许只是静静地陪他坐一会儿。
可是,他的双脚像被钉在了原地,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
他比谁都清楚,以季凛那般骄傲又隐忍的性子,是绝不愿意被任何人,尤其是他——这个他必须严格训练、保持距离的“太子殿下”,窥见自己如此脆弱、如此不设防的一面。
这河边短暂的松懈和真实,是季凛小心翼翼守护着的、绝不容外人踏足的秘密花园。自己此刻的出现,不是安慰,而是一种残忍的惊扰和冒犯。
最终,理智压过了冲动。
路啸逼着自己悄无声息地、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没有惊动一丝风,没有踩响一片落叶,直到那个坐在河边石头上孤独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树林的掩映之后。
回到闷热依旧的营帐,路啸重新躺回硬板床上,却感觉整个世界都不同了。
帐外的蝉鸣、士兵的鼾声似乎都变得遥远,他的眼前,他的脑海里,反复交错浮现着两个截然不同的季凛:一个是阳光下打水漂、捉鱼时笑容灿烂如朝阳的少年;
另一个是将脸深埋臂弯、肩膀微微耸动、低声诉说疲惫的脆弱身影。
这两种形象在他心中激烈地碰撞、交融,最终勾勒出一个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也更加复杂的季凛。
他忽然发现,自己之前对季凛的那些不满、对抗,甚至是一丝因被全面压制而产生的畏惧,在此刻都变得苍白而可笑,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般迅速消融。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汹涌而复杂的情绪,里面有难以言喻的心疼,有深切的怜惜,有一种仿佛终于触碰到对方真实内核的震动,还有一种……强烈到无法忽视的好奇和想要更近一步了解、甚至想要去保护那个脆弱内核的欲望。
那天傍晚,当路啸在饭堂再次看到季凛时,他已经完全恢复了那个众人熟悉的冷面少将模样。
他穿着整齐的军服,肩背挺直,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巡防事务,眼神锐利,语气果决,仿佛午后河边那个疲惫、脆弱、会像孩子一样嬉戏的少年,真的只是路啸在酷热午后的一个恍惚的梦境。
但路啸知道,那不是梦。
他默默地坐在角落,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季凛的身影。
看着他因为抬手指挥而可能牵动到的肩膀伤口,看着他被军规和责任重新紧紧包裹起来的、略显单薄却努力挺直的脊梁,心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在这座北疆军营里,他看到的,或许从来都不是完整的季凛。
而那个被他意外窥见的、真实的、会笑会累的季凛,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种子,悄然沉底,生根发芽,让他再也无法仅仅将对方视为一个需要挑战和超越的对手,或是一个冷漠严苛的训练官。
一种微妙而汹涌的情愫,如同暗夜里滋生的藤蔓,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紧紧缠绕上了少年太子日益成熟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