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当年的总角孩童已抽条成长为清俊少年。
季凛已是束发之年,依旧是那个明媚张扬的性子,笑容灿烂,仿佛能驱散所有阴霾,只是褪去了儿时的婴儿肥,下颌线条变得清晰,那颗豁牙早已长好,笑起来一口整齐的白牙。
蒋文康则愈发沉静内敛,身形颀长,常年习字让他自带一股书卷清气,眉眼间的冷淡也日益明显,但唯有在季凛面前,那冰封般的表情才会稍稍融化。
两人依旧形影不离,是城中人人称羡的“季家玉树,蒋家芝兰”。
这年深秋,蒋文康的长兄蒋文华大婚。
蒋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这般喜庆场面,季凛自然是最兴奋的那个,一早就窜到了蒋府,拉着本该安静待客的蒋文康四处穿梭看热闹。
“文康你快看!那抬嫁妆的队伍望不到头!”
“哇!新娘子跨火盆了!”
“走走走,我们去前厅听赞礼!”
蒋文康虽不喜这般喧闹,但被季凛感染,也被他那不由分说的热情裹挟着,嘴角含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浅淡笑意,陪着他穿梭在熙攘的人群中。
看着季凛因兴奋而泛红的脸颊和亮得惊人的眼睛,他觉得这喧闹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夜幕降临,喜宴达到高潮,宾客推杯换盏,笑语喧哗。
蒋文康被父亲叫去应酬了几杯酒,脸上染了薄红,更衬得肤色白皙。
季凛倒是溜得快,躲过了劝酒,又偷偷找到微醺的蒋文康。
“文康,文康!”季凛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种做坏事前的兴奋和神秘,压低声音,“我们去闹洞房吧?就偷偷看看!”
蒋文康闻言,酒醒了大半,连忙摇头,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不可,于礼不合。”
兄长新婚,他怎敢去胡闹。
“哎呀,就偷偷看一眼!就看一眼新娘子卸了妆什么样!”
季凛不死心,抓着他的胳膊摇晃,软磨硬泡,“我们躲远点,不让他们发现!难道你不好奇吗?”
蒋文康确实不好奇,但他架不住季凛的软磨硬泡和那双写满“求你了”的眼睛。
最终,他还是半推半就地被季凛拉到了兄嫂新房所在的院落外。
院内倒是安静了许多,宾客们大多还在前厅欢饮。
新房窗户上贴着大红喜字,映着温暖的烛光。
季凛拉着蒋文康,猫着腰,蹑手蹑脚地绕到新房窗根下。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沾了点口水,悄无声息地在窗纸上戳了一个极小极小的洞眼,然后迫不及待地凑上去看。
蒋文康站在他身后,心跳如擂鼓,既觉得此举万分不妥,又忍不住生出一点荒谬的好奇。
他紧张地四下张望,生怕被人发现。
就在这时,季凛猛地缩回头,一把抓住蒋文康的胳膊,眼睛瞪得溜圆,脸上瞬间爆红,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惊人的景象,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蒋文康被他这反应弄得一愣,下意识地也凑到那个小洞眼前望去——
烛光摇曳的新房内,他的长兄蒋文华并未如想象中那般正襟危坐,而是微微倾身,轻轻握住了新嫂子的手。
然后,在蒋文康震惊的目光中,兄长低下头,极其温柔地、珍重地吻上了新娘子的唇。
新娘子羞红了脸,却没有躲闪,眼角眉梢尽是娇羞。
画面其实很美好,很温馨。
但对于两个情窦未开、对男女之情尚且懵懂的少年来说,不啻于一道惊雷!
蒋文康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头,整张脸连同耳朵脖子瞬间红得滴血,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胸膛。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刚才那亲密的一幕在不断回放。
“走……快走!”他声音发颤,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拉住还处于震惊状态的季凛,慌不择路地逃离了新房窗外,一路跌跌撞撞跑向僻静的后花园。
直到跑到假山后面,确认四周无人,两人才停下来,扶着膝盖大口喘气。
晚风吹在滚烫的脸上,却丝毫无法驱散那惊人的热意和心底莫名的慌乱。
寂静的花园里,只有两人急促的呼吸声和秋虫的唧鸣。
季凛先缓过劲来,他直起身,眼睛依旧亮得惊人,却不再是之前的兴奋,而是掺杂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困惑和好奇。
他看向身旁脸颊绯红、眼神躲闪的蒋文康,鬼使神差地、喃喃地问了一句:
“文康……你说,亲吻……是什么感觉啊?”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羽毛一样搔刮在蒋文康的心尖上。
蒋文康身体一僵,根本不敢看季凛,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声音细若蚊蚋:“不……不知道。”
季凛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又像是被某种冲动驱使着,继续追问,目光灼灼地看着蒋文康:“那我们……以后也会娶亲吗?也会……像文华哥那样……亲吻别人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蒋文康因慌乱而筑起的屏障。
他猛地抬起头,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带着自己都未预料到的抗拒和肯定:“我不想。”
他不想娶一个陌生的女子,不想像兄长那样去亲吻一个完全不熟悉的人。
光是想想,就让他觉得莫名抵触和……窒息。
话音落下,两人都愣住了。
四目相对。
花园里很暗,只有远处廊下悬挂的灯笼透过来微弱的光线,勾勒着彼此模糊却又无比清晰的轮廓。
季凛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蒋文康看不懂的、却让他心跳失序的情绪。
蒋文康脸上的红晕未退,那双总是清冷平静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罕见的慌乱、无措,还有一丝被深深隐藏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
空气仿佛凝固了,变得粘稠而暧昧。
秋虫的鸣叫似乎也消失了,世界里只剩下对方越来越清晰的呼吸声和如鼓的心跳。
一种无形的、强大的力量攫住了他们。
不知道是谁先靠近的。
或许只是眼神的交缠太过炽热,或许是被那句“我不想”背后隐含的意味所蛊惑,或许仅仅是少年人最本能的好奇与冲动。
等蒋文康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能清晰地感受到季凛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脸颊,带着一点点果酒的甜香。
而季凛的睫毛近在咫尺,微微颤抖着。
然后,一个柔软而带着些许凉意的触感,轻轻地、生涩地印上了他的嘴唇。
是季凛。
他只是碰了一下,一触即分,快得像一个错觉。
两人都像被电击般猛地后退半步,瞪大了眼睛看着对方,瞳孔里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
亲吻……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蜻蜓点水,却石破天惊。
然而,那短暂的接触却像点燃了某种引线。
下一秒,蒋文康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伸出手臂,揽住季凛的腰将他重新拉回自己怀里,低头再次吻了上去!
这一次,不再是浅尝辄止。
这是一个真正属于少年人的、带着青涩、笨拙、却无比炽热和确定的吻。
唇瓣相贴,呼吸交缠,带着果酒的微甜和彼此身上熟悉的气息。
所有懵懂的情感、所有未曾言明的依赖、所有因偷窥而引发的悸动,似乎都在这个仓促又勇敢的吻中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假山的阴影完美地遮掩了他们的身影。
远处前厅的喧闹隐隐传来,却仿佛隔着一个世界。
在这个无人知晓的角落,在这个兄长的新婚之夜,两个少年笨拙地交换了彼此的初吻,也悄然改写了他们之间友谊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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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个石破天惊的夜晚之后,季凛和蒋文康之间的关系,像是被投入热水的蜜糖,迅速融化、交融,变得粘稠而甜腻,再也回不到从前清澈透明的“好友”状态。
那层薄薄的窗户纸被捅破后,压抑已久的情感便如春潮般汹涌而出,再也无法掩饰,也无需掩饰。
他们依旧形影不离,甚至比以往更加亲密无间。
只是这种亲密,多了许多心照不宣的默契和只有彼此才懂的亲昵。
在书院里,他们依旧是同窗眼中最出色的学生——一个才思敏捷,活泼外向;一个沉稳持重,学业优等。
先生提问时,季凛会偷偷在桌下用脚尖碰碰蒋文康的鞋帮,示意他答案;蒋文康则会不动声色地将写有解题思路的纸条推过去。
交换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旁人无法察觉的缠绵。
放学后,他们不再需要找各种借口同行。
季凛会自然而然地等在蒋家书院门口,或者蒋文康会提前收拾好书箱,去季家庭院外的那棵老槐树下等着。
然后两人并肩而行,衣袖下的手指时常会悄悄地勾在一起,感受着对方指尖的温度,偶尔快速地对视一眼,又迅速分开,嘴角却都抑制不住地上扬。
季凛的话依旧很多,从天南地北的趣闻到书院里的八卦,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蒋文康依旧话少,但他会更专注地倾听,目光长时间地停留在季凛神采飞扬的脸上,在他夸张比划时悄悄伸手帮他扶正蹭歪的玉冠,在他口渴时默默递上自己的水囊。
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充满了无声的宠溺。
他们最常去的地方是城外的那条小河畔,那里有他们童年的回忆,也成了只属于他们的秘密基地。
坐在柔软的草地上,背靠着同一棵柳树,季凛会枕着蒋文康的腿,嘴里叼着根草茎,望着蓝天白云畅想未来;
蒋文康则会一手拿着书卷,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梳理着季凛额前的碎发,感受着阳光透过叶隙落在身上的暖意。
有时,季凛会使坏,突然翻身起来,凑到蒋文康面前,飞快地在他唇上偷一个吻,然后得意地看着对方瞬间泛红的耳根和强作镇定的表情,哈哈大笑。
而蒋文康虽然羞赧,却不会再像最初那样慌乱躲闪,最多只是抿着唇,略带警告地瞪他一眼,那眼神里却没什么威力,反而漾着浅浅的温柔。
偶尔,他也会在季凛毫无防备时,主动低下头,轻轻吻住那张总是说个不停、惹他心乱的嘴,用行动堵回那些调侃的话语,直到两人都气息不稳地分开,额头相抵,无声地微笑。
他们也会分享彼此最隐秘的心事和烦恼。
季凛会抱怨父亲对他课业要求过于严苛,憧憬着将来能游历四方;
蒋文康则会低声诉说家中对他继承家业的期望所带来的压力,以及他对那些繁琐账目和人际往来本能的不喜。
在这种时候,另一个人的倾听和安慰就成了最好的慰藉。
一个拥抱,一个安静的陪伴,就能让那些烦恼暂时消散。
家里的长辈们只当两个孩子依旧感情极好,并未察觉太多异样。
最多觉得蒋文康似乎比以前更常笑了些,而季凛往蒋家跑得更勤快了。
甚至有时季凛留宿蒋家,或者蒋文康在季家温书至晚,都是寻常之事。
而这恰恰给了两个少年更多独处的空间。
在无人打扰的夜晚,在同一张书案前,依旧是一个练字,一个磨墨。
只是气氛早已不同往日。
墨香依旧,却掺杂了彼此呼吸的气息。
季凛磨着磨着,可能会忍不住凑过去,从后面抱住蒋文康的腰,下巴搁在他肩膀上,看着他笔下一个个端正的字迹,呼出的热气拂过蒋文康的颈侧,常常惹得对方笔尖一顿,纸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墨点。
然后蒋文康会无奈又纵容地放下笔,转过身,将他搂进怀里,交换一个带着松烟墨清香的、绵长的吻。
那段时光,是他们生命中最为明亮绚烂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