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卡讷·巍浑浊却锐利的眼珠死死钉在对面那人身上。
坐在他对面阴影里的,是一位穿着暗紫色奇异长袍、身形瘦削得如同风中枯竹的中年男子。
他面容阴鸷,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眼神浑浊似一潭死水。
但偶尔开阖间,又会闪过一丝精于算计、洞悉人性阴暗的冷光。
他便是庞家和伊卡讷家族依仗多年、专门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阴私”事务的“大师”,玄阴子。
面对伊卡讷·巍几乎要掀翻屋顶的滔天怒火。
玄阴子只是缓缓抬起松弛的眼皮,眼底没有丝毫波澜,早已见惯了世家大族的兴衰起落。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着朽木:“伊卡讷将军,稍安勿躁。非是贫道不尽心竭力,而是此次……对方气运已然凝聚成形,正如旭日东升,锋芒锐不可当。”
“更有一股……难以言说、沛莫能御的庞大力量在背后支撑,煌煌如正午之日,光耀万丈。”
“此乃阳谋大势,绝非寻常借运转煞、阴祟侵扰之术可轻易扭转。”
玄阴子枯瘦如鸡爪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捻动着腕间一串油光发亮、由不知名细小骨骼打磨而成的念珠。
他吐出的话语冷静得近乎残酷,不带一丝人情温度:“事已至此,顽抗下去,只怕非但不能挽回颓势,反而会引火烧身,将整个两族都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依贫道之见,唯有壮士断腕,断尾求生,弃车保帅,或可保全庞氏一族根基不至彻底动摇。”
“弃车保帅?”伊卡讷·巍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我嫡亲的外孙!是我倾注了无数心血、一手培养起来的继承人!你让我就这么放弃他?”
玄阴子面无表情,浑浊的眼珠里倒映着伊卡讷·巍扭曲的面容,“巍老,您膝下子嗣并非仅有一人,孙辈之中,可堪造就者亦非独庞德一人。牺牲一个庞德,方能最大程度保全整个家族。若再犹豫不决,心存侥幸,只怕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届时,滔天巨浪拍下,恐怕连您……以及您苦心经营多年的基业,也难逃清算覆灭之祸。”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毒蛇,带着一种催眠般的蛊惑与绝对的冷漠,丝丝缕缕地钻进伊卡讷·巍的耳中。
精准地击中了他内心最深的恐惧——
家族的存续与传承。
什么血脉亲情,在庞然大物般的家族利益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伊卡讷·巍的脸色剧烈地变幻着,挣扎、痛苦、对孙子那点或许早已被权势磨薄的微末亲情。
最终都被根深蒂固的家族至上观念彻底吞噬、碾碎。
他猛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这密室中混合着腐朽与奢华气息的空气,仿佛要将这沉重的一切都吸入肺腑。
再睁开时。
伊卡讷·巍苍老却依旧锐利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片近乎残忍的狠绝与果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
密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壁灯灯芯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许久,伊卡讷·巍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又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一句话,“……好。就按你说的办。务必……处理得干净利落,不要留下任何首尾。”
玄阴子微微颔首,对于这个冷酷的决定毫不意外,仿佛早已预料到结局。
他枯瘦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对人性丑陋的嘲弄。
然而,就在伊卡讷·巍身心俱疲、仿佛瞬间又被抽走了十年精气神。
他准备唤心腹进来安排具体“切割”事宜,亲手将自己的孙子推向绝路时。
玄阴子那浑浊的眼珠却不易察觉地转动了一下,闪过一丝狡黠如狐的光。
他忽然又开口,语气带着一丝微妙的、仿佛临时起意的试探:“不过……巍老,世事无绝对。或许,也并非全无一线转圜的生机。”
伊卡讷·巍猛地抬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锁住他,带着一丝被重新勾起的、不甘心的期望。
玄阴子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声音依旧沙哑:“对方气运虽盛,锋芒虽利,但归根结底,执棋者也是人。是人,就有欲望,有弱点,有价码。您不若……在行那断腕之举前,最后尝试一次?”
“您可以去找找谢氏那位掌舵人,或者那位如今风头正劲、在此事中扮演了关键角色的林家小少爷?”
玄阴子沉静了一下,继续说,“若能付出足够撼动其心的代价,许以无法拒绝的重利,或许还能有一丝柳暗花明的转机。”
“毕竟这熙熙攘攘的世间,真正死守着那些看似光辉却实则可笑的正义信条、油盐不进的人,终究还是少数。大多不过是待价而沽罢了。”
伊卡讷·巍微眯起眼眸,精于算计的大脑立刻飞速运转起来,权衡着利弊。
玄阴子的话,像是一根微弱的稻草,在他即将彻底沉没于绝望的冰冷深渊时。
又在他心中勾起了一丝不甘的侥幸与垂死挣扎的欲望。
贿赂?
交易?
这对他来说,远比正面抗衡那些煌煌大势要熟悉得多。
“贿赂谢沉舟和林砚秋?”伊卡讷·巍沉吟着,指尖无意识地、有节奏地敲击着拐杖上冰冷的墨玉龙头,“谢沉舟那条六亲不认的疯狗……心思深沉难测,或许难度极大,近乎不可能。但那个林砚秋……”
他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一个omega,就算背后有林家和支持者,有些小聪明和手段,又能有多硬的心肠?多大的胃口?只要价码开得足够高,高到足以让他背后的势力都动心……”
他像是要说服自己般,低声喃喃,语气渐渐变得笃定:“大师此言……倒也不失为一条路。总要先试一试,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轻易认输!对,试一试!”
玄阴子缓缓垂下眼皮,完美地掩去眼底深处那一抹几不可察的、看戏般的嘲讽与彻底的冷漠。
他深知,这不过是让这老家伙在彻底毁灭前,再徒劳地挣扎一番。
或许,还能为他争取到更多逃离这是非之地的时间。
*
川城地下小吃街。
与老宅密室的压抑沉重截然不同。
川城市中心一条极具烟火气的地下小吃街里,正是人声鼎沸之时。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香料混合在一起的诱人气味。
锅铲碰撞的铿锵声、油锅沸腾的滋滋声、食客们的谈笑声交织成一曲热闹而充满生命力的乐章。
林砚秋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黑色连帽卫衣和同色运动长裤,帽子拉得很低。
几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优美流畅的下颌和一抹淡色的唇。
他难得地从林寰的“监护”下偷偷溜出来,享受着这份不被无数视线聚焦、短暂而珍贵的个人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