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细雨不知何时停了,剩下的路程再无意外。当一声“到了”声响起之后,林知意松了一口气,终于到了。她抬起头,被眼前一幕骇得下意识想往后退,从她站着的这个地方往上看去,是一排一排的土堆,大概有五六排的样子,每一排的土堆数量不等,大多是两个紧挨着的土堆,也有的是单独一个的土堆,粗略一看有三十来个,每个土堆与每个土堆之间都有一棵松树,松树长得郁郁葱葱,只是明显能看出来最下面一排的松树不如上面的高大,想必这就是为什么从山下往上看却看不见这些坟墓的原因。
林知意快速稳住了脚步和心神,她内心默默的对自己说:不要害怕,这些都是爹娘的亲人,也就是自己的亲人,是自己的亲人就不需要害怕。这一瞬间,她终于懂了那句“你害怕的鬼是别人日思夜想都想见到的人”。
林知意看向栎儿,栎儿正跟着李怀江兄妹几个用衣袖擦着墓碑,一点害怕的样子都没有。林知意想想也是,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无知者无畏。就像她六七岁的时候,村子里有长辈去世,她和外婆去参加葬礼,她看见院子里摆放着的五颜六色的花圈只觉得好看,还敢在下葬之后趁着天黑独自一个人悄悄摸摸的去坟墓上把花圈上的花摘下来戴在头上,那时她丝毫都不觉得害怕,只觉得自己美美的,但一进家门就把外婆吓了一跳,最后吃了一顿笋子炒肉之后哭着睡着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那些纸扎的花已不见踪影。
林知意收回思绪,只见众人拔草的拔草、擦墓碑的擦墓碑、培土的培土...她也加入干活的队伍,人多果然力量大,一个多时辰后,草拔完了、墓碑也擦过了、每座坟有垮塌的地方也都已培上新土,接着该烧纸挂青了。
只见李德清把背篓里的纸钱和林知意带来的纸钱全部堆在一起,抱起地上被麻绳捆住双脚的公鸡,左手捏住公鸡的两只翅膀和鸡冠,鸡脖子被抻得露了出来,右手拔掉一点鸡脖子上的毛,使鸡脖子露出来,好方便下刀,鸡不断扑腾挣扎但纹丝不动,只能“咯咯”直叫,接着右手拿住菜刀,往鸡脖子划一刀,鲜血喷涌而出。提起鸡的双脚,把鸡血均匀的洒在纸钱上,确保每一张纸钱都能染上鸡血,鲜血很快就被纸钱吸收了,只在纸钱上留下一片片暗红的印记。随着鲜血流出,鸡扑腾几下便不动了,把死透的鸡扔回背篓里,祭完祖还要带回去,这只鸡这就是晚上的晚饭。
最后开始烧纸和挂青,一共有十二个人,分成四组,刚好每组一个孩子,李德清带着林知意和栎儿一组。
李德清带着母子俩径直来到最下面一排两座紧挨着的土堆前跪下,李德清抬起衣袖再次擦了擦墓碑,把点燃的三支香插上,再点燃一张染上鸡血的纸钱,三人开始往燃着的纸钱里添加纸钱。突然李德清絮叨着开口:“爹、娘,好久没见了,你们不想孩儿吗?为什么不来梦里看看我呢?”声音带上了委屈,林知意一点也不惊讶,因为无论孩子多大年龄,在自己父母心里永远都是孩子,可以肆无忌惮地撒娇耍赖。
她和栎儿没有说话,沉默的烧着纸钱听着李德清诉说他的思念,接着是这一年以来家里的大事小事喜事,然后话锋一转,声音里满是兴奋:“爹娘,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和桂花的女儿林知意以及外孙林容朗,不是桂花生的,她比老四还要大呢,怎么可能是桂花生的;哎呀,也不是我在外头生的,你就放心吧,我不会做对不起桂花的事;对的,就是你们想的那样,知意是我和桂花认的女儿,我们的眼光好吧?说来这还是你们第一次见面哈,知意可真是个好姑娘......你们要保佑知意和栎儿好好的,保佑我们大家都好好的。”终于说完话,纸钱也燃尽了,李德清捞起灰烬检查了一遍,确认每一张纸钱都烧干净了,祖孙三个一起磕了三个头,最后把挂着纸花的柳枝插在坟上,整个祭拜就算完成了。
林知意这才发现其他组的人都到第二排去了,娘那组的人在她们的正上方,李德清走过去看了一下,确认第一排的坟前面全部都有燃着的香和烧过的灰烬,他恍然觉得尴尬:是自己话太多了吗?怎么她们动作那么快呀。他不好意思的道:“知意,不知是不是爹年纪越来越大,这话也越来越多,这才耽误了时间,我接下来少说几句话哈,我们会赶上他们的。”
林知意安慰道:“爹,不必着急,您慢慢说,祖宗们爱听呢,哥哥们是有孝心,祖宗们看见也会开心的。”
林知意一番话说得李德清只觉浑身舒畅,暗自感叹还是闺女好,闺女是贴心的小棉袄。
三人绕过几棵树,去往第二排的下一个坟,林知意不解的问道:“爹,为什么每座坟之间都有一棵树啊?这树还挺聪明,知道避开祖宗们的墓地。”
李德清叹着气道:“不是树聪明会选地方,而是每下葬一个人,就会在坟的旁边种上一棵树,种树是希望下雨的时候这些树能为他们遮风挡雨、日头晒的时候树能让他们休息纳凉,也是为了遮挡,不至于让人们一抬头就看见祖坟而感到害怕,也是为了避免有人来上来打扰祖宗们安息。”
林知意喃喃:“怪不得越往上的树长得越茂盛。”原来是: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林知意心里铺天盖地涌上来一阵难以言说的悲伤,眼睛渐渐蓄满了泪水,李德清没有察觉,继续说道:“祖坟一排就是一代人,每个人都会有这一天的,就像以后我死了,我会埋在我爹娘的下一排...”
林知意急急开口打断李德清:“爹,您别胡说,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林知意一开口,眼泪就滚落下来,她不喜欢告别,也不想再失去,失去亲人的那种痛,生不如死,刻骨铭心。
李德清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只是随意感叹一句,林知意会有这么大的反应。王桂花听见动静,走过来看见林知意一脸的泪,她心疼的把林知意搂入怀里,急忙问道出了什么事,李德清和林知意都没有说话,栎儿只得重复了一遍两人之间的对话,王桂花眼刀子嗖嗖的朝李德清飞过去,李德清很心虚也很感动,但在老婆子的眼刀子下,他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王桂花和李德清对换了组,接下来由她来带林知意和栎儿,李德清不敢反驳,乖乖听话照做。
王桂花道:“知意,你别难过,老头子就是嘴没个把门的,等回去了我再收拾他,这下我可算是知道老四像谁了,真是“萝卜捡根菜捡种”!”
林知意破涕为笑,王桂花也放了心:看来知意真是被伤得不轻,才如此抗拒听到这句话,回去得给大家打一下招呼,以后不要在知意面前这样说;不过一直这样下去也不行,生老病死,自己和老头子总有那么一天,只怕到时候知意承受不住。看来是得给知意找个婆家了,等再过几年吧,我先慢慢给知意相看着。
王桂花继续带领着林知意和栎儿祭拜其他祖宗,在每一座坟前点三支香,烧一小沓带鸡血的纸钱,再磕三个头之后插上柳枝就可以了。王桂花每一次烧纸的时候都会絮叨上几句话,不外乎就是“求祖宗保佑一家人”之类的话,林知意想着和祖宗们还不太熟,总不好第一次见面就求这求那的,便一句话也没有说,只和栎儿虔诚的跟着王桂花磕头。
过了半个多时辰,所有的土堆都祭拜过了,李德清让众人再检查一遍香和纸钱是否熄灭,可不能闹出把祖坟烧了的笑话。检查完毕,众人返程,李德清走在最后,他回头看了一眼,眼神哀伤而不舍。
下山之路很是顺利,到家已经是下午了,李叔忠已经做好了午饭,在灶台上温着。饥肠辘辘,众人顾不上换下身上黏哒哒脏兮兮的衣物,一人端着一个碗或站着或蹲着就开始扒饭。吃过午饭,王桂花叮嘱林知意赶快带着栎儿回家换衣服,晚上再过来吃饭。
林知意带着栎儿回家换下脏衣物,把头发擦干,在家略坐了会儿缓过劲之后就去村长家了。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她依旧毫无用武之地,只是去别人家吃饭总不能刚坐下就吃饭吧,提前去能帮什么忙就帮什么忙,就算帮不上忙陪大家说说话也是好的。
饭菜做好上桌之后,李季孝缩着脖子,最后一个落了座。他可没忘记早上娘说过今天不准他吃饭的话,但直到他端上碗吃着喷香的鸡肉,娘也没说什么,就是不知道娘是没看见还是忘了这回事。他没看见,在他只顾着埋头吃饭的时候,王桂花频繁瞥向他的嫌弃的眼神,只是不知是不是想到了这个糟心玩意是亲生的,嫌弃的眼神又慢慢收敛了。
一顿饭可谓是吃得其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