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卷着细碎的雪沫和砂砾,抽打在云中郡那饱经风霜的夯土城墙上,发出呜呜的悲鸣。烽燧台顶端的狼烟早已熄灭多时,只留下焦黑的柴堆和几根倔强挺立的残杆,在昏黄的暮色中指向铅灰色的天穹。戍卒王老五裹紧了身上破旧的羊皮袄,缩着脖子靠在冰冷的垛口后,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这鬼地方,除了风就是沙子,匈奴人已经大半年没来叩边了,连带着守城将士的心气也松懈了不少。
“娘的,这风刮得邪性,骨头缝里都透着冷…” 王老五嘟囔着,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双手,又紧了紧腰间的麻绳,试图把那件四面透风的破袄勒得更贴身些。他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城外那片在暮色中逐渐模糊的荒原。枯黄的草茎在风中伏倒又挣扎着扬起,如同垂死巨兽的皮毛。远处,阴山巨大的轮廓如同横卧的黑色巨龙,沉默地压迫着地平线。
一切似乎与往日并无不同。死寂,寒冷,令人昏昏欲睡。
突然,王老五浑浊的眼珠猛地一凝!他用力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是不是冻得眼花了。就在阴山脚下那片起伏的丘陵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不是大队骑兵扬起的尘烟,也不是零星的游骑。那是一种…一种贴着地皮、如同鬼魅般快速蠕动、跳跃的黑影!数量极多,速度更是快得惊人,借着黄昏最后的光线和起伏地形的掩护,正悄无声息地朝着城墙方向疾扑而来!
“什…什么东西?” 王老五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比这塞外的寒风更刺骨!他下意识地抓起了靠在墙边的号角,刚要凑到嘴边——
“呜——嗷——!!!”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充满了暴戾与嗜血欲望的咆哮,如同平地炸响的惊雷,撕裂了黄昏的寂静,猛地从城墙下方传来!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无数声!汇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肝胆俱裂的恐怖声浪!
王老五惊恐地探头向下望去,只一眼,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瞬间冻结了!
城墙根下,影影绰绰,不知何时已聚集了密密麻麻的身影!他们…或者说它们,根本不像人!它们佝偻着身躯,四肢着地或半蹲跳跃,动作迅捷如鬼魅,带着一种非人的协调和爆发力。它们身上裹着破烂的皮袍,但裸露在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绿色,肌肉虬结得如同老树的根瘤,粗壮得不合比例!最恐怖的是它们的脸!獠牙!森白的、如同匕首般探出唇外的巨大獠牙!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寒光!它们的眼睛,在暮色中闪烁着浑浊的、非人的黄绿色光芒,瞳孔如同野兽般拉长竖立,里面燃烧着赤裸裸的、对血肉的疯狂渴望!
“胡虏!是匈奴人!他们…他们变成鬼了!” 王老五身边的年轻戍卒柱子,吓得魂飞魄散,指着城下失声尖叫,声音都变了调。
“放箭!快放箭!” 城头的屯长声嘶力竭地大吼,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
嗡——!
弓弦震动声响起,一蓬稀疏的箭雨带着戍卒们最后的勇气和绝望,朝着城下那狰狞的身影射去!
噗!噗!噗!
箭矢射中目标的声音传来,但预想中的惨叫和倒地并未出现!那些箭矢,要么被那些怪物虬结的肌肉和厚实的皮毛(或是某种硬化的皮肤组织)弹开,无力地跌落在地;要么仅仅浅浅地刺入皮肉,非但没有阻止它们,反而如同火上浇油,激起了它们更加狂暴的凶性!
“嗷——!” 一头体型格外高大的兽化战士,左肩上插着一支颤巍巍的羽箭,它似乎毫无痛觉,反而用一只覆盖着刚毛、指甲尖锐如钩的巨爪,猛地将箭杆拍断!黄绿色的竖瞳死死锁定城头惊骇的戍卒,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它后退几步,粗壮得如同石墩般的后腿猛地蹬地,在坚硬的地面上留下深深的凹坑!整个身体如同被投石机抛出,带着一股腥风,竟高高跃起数丈,利爪闪烁着寒光,直扑垛口后的王老五!
“妈呀!” 王老五亡魂大冒,下意识地将手中沉重的青铜戈猛地向前捅去!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青铜戈的尖锋狠狠刺中了那怪物的胸膛,却如同捅在了坚硬的岩石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撞击声!巨大的反震力让王老五虎口崩裂,青铜戈脱手飞出!而那怪物只是被阻了一阻,布满獠牙的血盆大口带着令人作呕的腥臭气息,已经近在咫尺!王老五甚至能看到它灰绿色皮肤下疯狂蠕动的血管和黄绿眼珠中自己扭曲的倒影!
完了!王老五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嗤啦!”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声令人心悸的撕裂声和滚烫的液体喷溅在脸上的感觉!王老五猛地睁开眼,只见那扑到半空的怪物,身体竟诡异地从中间裂开!一只覆盖着暗青色鳞片、末端是寒光闪闪金属刃爪的巨大前肢,如同撕裂布帛般,从它背后猛地探出,硬生生将这头凶悍的兽化战士撕成了两半!腥臭的内脏和污血如同暴雨般泼洒下来!
王老五惊呆了,他这才看清,在垛口下方,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头体型更加庞大、形态也更为狰狞的怪物!它有着类似巨蜥般的轮廓,但全身覆盖着厚重的、如同青铜铸造的板状骨甲和角质鳞片,脊背上竖起一排尖锐的骨刺,一直延伸到粗壮的尾巴末端。刚才那致命的一击,正是它那条覆盖着骨甲和鳞片、末端却异化成巨大金属刃爪的恐怖前肢所赐!
这头“蜥蜴巨怪”张开布满交错獠牙的大嘴,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带着浓烈的硫磺和金属锈蚀的混合气味。它那黄绿色的竖瞳冰冷地扫过城头惊骇的戍卒,眼神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有纯粹的、执行命令般的杀戮欲望。它抬起一只前肢,那只恐怖的金属刃爪指向城门的方向!
“吼——!!!” 更多的兽化战士,如同得到了进攻的号令,放弃了徒劳的攀爬,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发出震天的咆哮,疯狂地涌向城门!它们用身体、用巨大的石锤(显然是临时捡拾或制作的)、甚至用自己异化的头颅和肩膀,不顾一切地撞击着那厚重的包铁城门!
咚!咚!咚!咚!
每一次撞击都如同闷雷炸响,城门在剧烈的震颤中发出痛苦的呻吟!门闩和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城楼上的戍卒们拼命向下倾倒滚木礌石,砸得下方的兽化战士血肉模糊,骨骼碎裂,但这些怪物似乎根本不知疼痛为何物!只要没有当场毙命,哪怕断手断脚,它们依旧嘶吼着,用残躯继续撞击!更有甚者,竟开始撕咬、啃噬身边重伤或死去的同伴尸体,那令人作呕的咀嚼声和吞咽声,混合在撞击声和咆哮声中,构成了一副地狱般的景象!
“顶住!快顶住啊!” 屯长声嘶力竭,但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他看到那些怪物在啃噬同伴尸体后,身上的伤口竟然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蠕动、愈合!断肢处甚至开始生长出扭曲的肉芽!
“它们…它们吃自己人就能活!就能长好!” 柱子指着城下,吓得几乎瘫软在地。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伴随着木料和金属扭曲断裂的刺耳哀鸣,沉重的云中郡北城门,终于在那不计伤亡、疯狂如潮的冲击下,被硬生生撞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城破了!城破了——!” 凄厉绝望的哭喊声响彻城头。
如同打开了地狱的闸门,无数形态各异、但都充满了非人暴虐气息的兽化战士,如同黑色的、散发着腥臭的洪水,嘶吼着、咆哮着,从豁口处汹涌而入!它们见人就扑,锋利的爪牙轻易撕开皮甲和血肉,鲜血瞬间染红了城门洞的地面!来不及逃跑的戍卒和靠近城门的居民,在惊恐的惨叫中被瞬间淹没、撕碎!
“快!点燃烽燧!向雁门…向长安求援!告诉朝廷…” 屯长被一头狼人般的兽化战士扑倒,临死前用尽最后的力气,对着一个连滚带爬冲向烽燧台的传令兵嘶吼,“告诉朝廷…胡虏生獠牙!箭矢难伤!夜如鬼魅!它们…不是人!是…妖魔!妖魔啊——!” 话音未落,他的喉咙已被利齿咬断,鲜血喷溅在冰冷的城砖上。
最后一缕微弱的狼烟,带着云中郡的绝望和血腥,挣扎着升上被兽吼和惨叫声撕裂的夜空,飘向遥远的南方。
数日后,长安,未央宫宣室殿。
紫檀木的清香混合着炭火的暖意,也无法驱散殿内凝重的气氛。巨大的舆图悬挂在殿中,清晰地标示着北疆的关隘和郡县。年轻的汉武帝刘彻身着玄端常服,端坐于御座之上,眉头紧锁。下方,丞相公孙弘、御史大夫张汤、太尉田蚡等重臣分列两旁,个个面色严峻。地上,匍匐着一个风尘仆仆、衣衫褴褛、脸上还带着未干泪痕和惊魂未定之色的驿卒。他正是从云中郡死里逃生、带着郡守血书和守将绝命口信的信使。
“…陛…陛下…”驿卒的声音嘶哑颤抖,带着浓重的哭腔,“…妖魔…真的是妖魔啊!它们…它们从地底下钻出来!黑压压一片!獠牙比匕首还长!眼睛像狼一样冒绿光!皮糙肉厚,刀砍不进,箭射不穿!城门…城门被它们活活撞开了!王屯长…王屯长被…被活活咬死了!它们…它们吃人!连自己受伤的同伴都吃啊!吃完…吃完伤就好了!云中…云中城…完了!全完了!呜呜呜…” 驿卒说到最后,再也抑制不住巨大的恐惧和悲恸,伏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驿卒压抑的哭声和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大臣们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深深的忧虑。
“一派胡言!” 御史大夫张汤猛地踏前一步,厉声呵斥,他素来以酷吏闻名,最是厌恶怪力乱神,“分明是尔等守备懈怠,被匈奴精骑突袭破城,为推卸罪责,竟敢编造此等荒诞不经的妖言,惑乱圣听!什么獠牙绿眼,刀枪不入?世间焉有此等怪物!定是胡虏用了什么诡计,或尔等被吓破了胆,看花了眼!”
“张大人!卑职…卑职句句属实啊!” 驿卒抬起头,涕泪横流,指着自己脸上几道已经结痂的、深可见骨的恐怖爪痕,“您看!这就是被那怪物的爪子刮的!要不是当时身边一个兄弟替我挡了一下…我…我也被撕碎了!它们…它们真的不是人!” 那爪痕狰狞扭曲,边缘呈现出诡异的灰绿色,皮肉翻卷,绝非寻常刀剑或野兽所能造成。
太尉田蚡捻着胡须,眉头皱得更紧:“陛下,云中失陷,边关告急,此乃事实。然驿卒所言…未免过于骇人听闻。匈奴虽悍勇,终究是血肉之躯。刀枪不入,生啖同类…这…这恐怕…” 他摇了摇头,显然也难以接受。
丞相公孙弘则显得更为老成持重,他缓缓道:“陛下,无论驿卒所言虚实,云中郡失守,匈奴兵锋直指雁门、代郡,北疆震动,此乃燃眉之急。当务之急,是速遣良将,整军北上,收复失地,稳定边陲。至于这‘妖魔’之说…” 他顿了顿,瞥了一眼匍匐在地的驿卒,“或可遣密使详查,眼下却不宜深究,以免动摇军心民心。”
刘彻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座的扶手,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锐利的目光扫过群臣,最后停留在驿卒脸上那狰狞的爪痕上。那绝非寻常伤痕。驿卒眼中那深入骨髓的恐惧,也绝非伪装。他心中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一种超越了他所理解的战争范畴的阴影,正笼罩在他的帝国北方。
“报——!” 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通禀声,打破了殿内的沉闷。一名殿前侍卫神色古怪地快步走入,单膝跪地:“启禀陛下,宫中…宫中闹鼠患了!”
殿内众臣一愣,都什么时候了,还闹鼠患?张汤更是怒道:“混账!区区鼠患,也敢惊扰圣驾议政?!”
那侍卫连忙补充,声音带着一丝惊疑:“陛下容禀!非比寻常!那老鼠…死得蹊跷!未央宫东北角,堆放旧简牍的偏殿,一夜之间,死了上百只老鼠!而且…而且那些死鼠,都被堆成了…堆成了一副地图的模样!”
“地图?” 刘彻眼中精光一闪,“什么地图?”
“回陛下!那鼠尸堆砌,形似…形似我大汉北疆!尤其…尤其阴山以北,诺颜山附近,被特别堆高,还…还用鼠血画了一个醒目的叉!而在…在代表云中郡的位置附近,则堆了几个…几个模样极其古怪、生着獠牙和利爪的…鼠形怪物!” 侍卫的描述让殿内所有人,包括刚才还在斥责的张汤,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死鼠堆成的北疆地图?诺颜山的血叉?云中郡的獠牙鼠怪?这一切,绝非巧合!
“带路!” 刘彻猛地站起身,玄端袍袖一甩,大步走下御座,眼中燃烧着强烈的惊疑和探究的光芒。群臣面面相觑,也急忙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