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后和众人循声望去。
在灰暗的天幕下,在无边无际、翻腾着死亡气息的浊浪汪洋尽头,一个巨大而模糊的轮廓,正半沉半浮于洪水之中!
那是一个……石像的头颅!
巨大无比!线条刚硬而古老!尽管被浑浊的洪水冲刷着,依旧能辨认出那是一个结合了人类智慧与兽类威严的面容!高耸的额头,深邃的眼窝,挺直的鼻梁,紧抿的、带着无尽沧桑与平静的嘴唇……还有那如同雄狮鬃毛般披散的、由巨大石块雕琢而成的“毛发”轮廓!
狮身人面像!
泽拉尔!
斯芬克斯!
它那庞大无比的身躯大部分淹没在洪涛之下,只有头颅和一小部分宽阔的肩背顽强地露出水面,如同汪洋中一座沉默的礁石。汹涌的浊浪拍打在它古老而坚毅的面容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却无法撼动它分毫。它那空洞的石质眼窝,仿佛穿透了时空的迷雾,穿透了肆虐的洪水,正平静地、永恒地……凝视着浮岛的方向!
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和莫名的慰藉,瞬间击中了浮岛上每一个幸存者的心灵!即使是那些惊恐未定的原始人类,也下意识地停止了哭嚎,呆呆地望着远方那洪水中的巨大石像,眼神中充满了敬畏和一种……原始的归属感。
“是……是司通大人的那位朋友……”一个轩辕族老人喃喃道,声音带着敬畏,“那位……化作石像的守护者……”
“它……它在看着我们……”
“它在指引方向!”
“是神!是洪水中的神灵!”
原始人类们用他们简单的语言和激动的手势表达着敬畏,有人甚至开始朝着石像的方向匍匐跪拜。
风后看着远方那半沉半浮、如同灯塔般的斯芬克斯石像,又低头看了看身边昏迷不醒的司通,心中百感交集。泽拉尔……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片土地,见证着文明的挣扎。
就在这时,一个皮肤黝黑、脸上涂抹着简单泥彩、看起来像是某个原始部落首领的强壮男人(俄狄浦斯的后代之一),挣扎着爬到浮岛中央的平台边缘。他敬畏地看了一眼昏迷的司通,又望向远方洪水中的石像,眼中闪烁着一种混合了恐惧、崇拜和决心的光芒。他抽出腰间一把磨制锋利的黑曜石匕首,在平台边缘一块相对平整、尚未被水浸泡的木板上,开始用力地刻画!
他的动作笨拙却充满力量。刻刀划过木板,留下深深的痕迹。他刻画的,正是远方那洪水中的狮身人面像的轮廓!那高耸的额头,深邃的眼窝,威严的狮鬃……尽管线条粗糙,却神韵初具!
“他在做什么?”有轩辕族人疑惑。
“他在……记录……在祈祷……”风后轻声解释,眼中闪过一丝明悟,“他在将这份希望,这份指引,刻进他们的记忆里。”
仿佛受到了启发,其他原始人类也纷纷拿出自己的工具——尖锐的骨锥、坚硬的燧石片——开始在浮岛的边缘、在粗大的芦苇茎秆上、甚至在轩辕族人冰冷的矿物甲胄上,刻画下那个狮身人面像的符号!一个、两个、十个……越来越多!这些粗犷而充满生命力的符号,遍布在简陋的浮岛各处,如同一个个微小的精神图腾,在灭世的洪涛中,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关于守护、指引和希望的故事。它们指向同一个方向——洪水深处,那尊半沉半浮、永恒守望的斯芬克斯石像!
浮岛在洪水的裹挟下,如同无根的浮萍,在无边无际的浊浪中沉浮、漂流。有时被巨浪抛上波峰,能短暂地看到远方那如同灯塔般的石像头颅;有时又被打入深谷,四周只剩下翻滚的、令人窒息的黄黑色水墙。时间失去了意义,只剩下饥饿、干渴、寒冷、恐惧,以及对远方那点“灯塔”的微弱期盼。
司通在昏迷中,意识却并非一片黑暗。它仿佛漂浮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充满悲伤的海洋之中。
无数个细碎的声音,如同海底的暗流,涌入它残破的意识。那不是语言,而是纯粹的情绪——痛苦、绝望、哀伤、撕裂、窒息……如同亿万生灵在同时发出无声的悲鸣!这些情绪中,夹杂着一种它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遥远的波动——灵虚族的精神频率!
月羽的同胞!
那些曾经生活在尼巴鲁星球上、与月羽一样拥有金色瞳孔和闪电状疤痕的高智慧鼠形生物!在尼巴鲁毁灭、撞击地球时,它们的意识碎片、生命印记,如同月羽的残骸一样,被抛洒进了地球的生态圈,最终融入了浩瀚的海洋!它们成为了海洋意识的一部分,如同无形的神经网络,感知着海洋的律动和生命的繁衍。
然而此刻,这场席卷全球的灭世洪涛,这混合了地心剧毒黑水的污浊狂澜,对它们而言,不啻于一场残酷的灭绝清洗!纯净的海洋被污染,亿万海洋生命在剧毒和辐射中痛苦死去,它们赖以存在的精神网络被狂暴地撕裂、污染!那涌入司通意识的滔天痛苦,正是海洋本身,以及其中残存的灵虚族意识碎片,发出的、无声的、泣血的哀歌!
(“痛……好痛……”
“窒息……黑暗……”
“撕裂……溶解……”
“月羽……吾友……吾族……”)
混乱而强烈的意念碎片,如同冰冷的针,深深刺入司通枯竭的灵魂。它“看到”了浑浊海水中挣扎窒息的海兽,“听到”了珊瑚礁在剧毒侵蚀下崩解的悲鸣,“感受”到无数微小的海洋生命意识在痛苦中熄灭。在这片毁灭的哀歌海洋深处,它仿佛再次看到了月羽那双充满无尽痛苦和哀求的金色眼睛,它浸泡在绿色营养液中的残骸,与眼前这被黑水污染的、濒死的海洋,痛苦地重叠!
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悲悯和责任感,压过了身体的枯竭。司通那微弱到极致的意识,艰难地凝聚起最后一点力量,并非回应,而是一个无声的、穿透灵魂的承诺,如同投入哀伤海洋的一颗石子,荡漾开去:
(“安息……月羽的……同胞……”
“吾……在此……”
“此界生灵……吾……守护……”
“汝等之痛……吾……铭记……”
“此恨……此责……司通……担之……”)
没有回应。只有那无尽的、冰冷的哀伤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更深的疲惫和沉重。但司通知道,这份承诺,如同烙印,已经刻入了它灵魂的最深处。守护露西的族群,守护人类,守护这片饱经磨难的大地……如今,又多了一份对海洋、对那些逝去生灵的沉重责任。
漂流,不知持续了多久。浮岛在洪水的推动下,奇迹般地避开了巨大的漩涡和暗礁,也远离了那些漂浮着巨兽尸骸的危险水域。天空依旧灰暗,但暴雨似乎小了一些。远方,乞力马罗之柱那雪峰的轮廓,在斯芬克斯石像那永恒守望的目光指引下,似乎……近了一些?
无根的浮岛,在灭世洪涛的余威中沉浮,如同宇宙尘埃般渺小。浊浪翻滚,永不停歇地拍打着简陋的芦苇筏板,每一次撞击都带来刺骨的寒冷和令人窒息的绝望。天空是永恒的铅灰,厚重的辐射尘埃云层隔绝了阳光,只有斯芬克斯石像那半沉半浮的、沉默而永恒的轮廓,在远方灰暗的水天线上,如同唯一的灯塔,指引着漂流的方向,也维系着浮岛上幸存者们摇摇欲坠的希望。
司通的存在感,在这方寸的浮岛上,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逝。它蜷缩在浮岛中央平台最避风的角落,身下垫着最厚实的兽皮,却无法阻止生命的热度从它体内一丝丝抽离。灰白相间的毛发失去了所有光泽,干枯如同深秋的败草,紧贴着瘦骨嶙峋、几乎看不出起伏的胸腔。那曾经闪耀着神性光辉的金色瞳孔,如今只剩下两片浑浊的、蒙着厚厚阴翳的劣质玻璃,空洞地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穹。它的呼吸微弱得如同游丝,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艰难的摩擦声,间隔长得令人心碎。身体冰冷得没有一丝活物的气息,仿佛一具被时光风化的石雕。持续的灵能枯竭、血脉的燃烧殆尽、盘古锏碎片化为虚无的终极反噬,如同三把无形的锉刀,正在将它最后一点存在的根基彻底磨灭。它的身形在幸存者敬畏而悲悯的目光中,甚至开始显得有些……虚幻,仿佛随时会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冰冷潮湿的风中。
风后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它身边。这位肩负起整个族群未来的女族长,此刻的眼神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哀伤和无力。她尝试过所有轩辕族带来的、对辐射和虚弱有效的药物——散发着草木清香的“青木回春丹”,冰凉沁骨的“冰玉髓膏”,甚至一种能刺激生命潜能、副作用极大的“燃血散”。然而,这些曾对其他伤员产生过效果的药物,在司通面前却如同石沉大海。它的身体像是一个彻底漏空了的水袋,再也无法容纳任何外来的生机。每一次喂药,都只能让它发出更微弱、更痛苦的喘息。
“司通大人……”风后跪坐在它身边,声音沙哑哽咽,手指颤抖着,却不敢再去触碰那冰冷得几乎要冻结她指尖的皮毛。她能感觉到,那维系着最后一点生命气息的火焰,正在风中疯狂摇曳,下一秒就可能彻底熄灭。
时间,在洪水的呜咽和浮岛的呻吟中,冷酷地流逝。不知又漂流了多久,当浮岛被一道相对平缓的水流推动,靠近一片刚刚从洪水中显露不久、被冲刷得异常光滑的巨大黑色岩山时,司通那沉寂了仿佛一个世纪的身体,突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它那浑浊的金色瞳孔,艰难地转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聚焦在风后那张写满担忧和泪痕的脸上。那目光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澄澈的平静,以及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托付一切的释然。
(“风……后……”)一个微弱得如同风中烛火的意念,顽强地穿透了死亡的屏障,在风后脑海中响起,清晰得令人心碎。
风后浑身剧震,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我在!司通大人!我在!”
(“时……辰……至……矣……”)司通的意念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此身……已尽……然……薪火……不可……绝……”)
它极其艰难地、几乎用尽了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微微抬起一只前爪,指向自己胸前那被厚厚毛发覆盖的地方。动作轻微得几乎无法察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风后立刻明白了。她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小心翼翼地拨开司通胸前冰冷干枯的毛发。在靠近心口的位置,紧贴着皮肤,藏着一个用某种极其坚韧、闪烁着微弱银光的植物纤维编织成的、小巧的囊袋。这囊袋似乎与它的生命气息相连,此刻也显得黯淡无光。
风后颤抖着手指,解下这个小小的、带着司通最后体温的囊袋。入手温润,却轻若无物。
(“打开……之……”)司通的意念带着一丝催促。
风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解开囊袋的系绳。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了星辰尘埃的冷冽、雨后泥土的清新、以及某种古老生命气息的奇异味道,瞬间弥漫开来,竟短暂地驱散了周围洪水带来的腥臭和辐射的焦灼感。
囊袋里,并非什么神兵利器,也不是能量晶石,而是一小撮……种子!
大约十几粒的样子,形态各异,散发着微弱却纯净的光芒。有的如同最纯净的碎钻,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七彩的星辉;有的如同微缩的翡翠,通体碧绿,蕴含着磅礴的生命力;有的形状奇特,如同螺旋的星云;还有的漆黑如墨,却仿佛能吞噬光线……其中最为奇特的,是两粒约莫指甲盖大小、通体流转着温润如水银般光泽的奇异种子。它们并非静止,而是如同有生命般,在风后的掌心极其轻微地、自发地脉动着,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和力与灵性。
“这是……”风后震惊地看着掌心这些散发着微弱光芒的奇异种子,她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与地球生命截然不同的、古老而坚韧的生命本源。
(“尼巴鲁……之遗……坤渊……之种……”)司通的意念带着一种深沉的怀念和托付。(“此界……大地……受创……深重……黑水……辐射……荼毒……万里……”)
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浮岛,穿透了浑浊的洪水,看到了洪水之下那被剧毒和辐射彻底污染、如同死域的广袤土地。
(“此等……种子……非此界……凡物……能……适应……污秽……吸收……转化……生机……蕴藏……未来……之……绿意……”)司通的意念断断续续,却字字千钧。(“交付……于汝……交付……于……人类……首领……”)
它艰难地转动眼珠,望向浮岛另一端,那群被轩辕族庇护、此刻正敬畏而茫然地望向这边的原始人类幸存者。他们的首领,正是那位在木板上刻下斯芬克斯石像的强壮男人。
(“播种……于……新土……守护……之……待……洪水……退去……大地……复苏……此……乃……吾……最后……之……赠礼……亦……是……守望……之……延续……”)
风后紧紧握住手中那捧散发着微光的奇异种子,仿佛捧着整个世界的未来。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滴落在那些神奇种子上,却无法熄灭它们内蕴的光芒。她哽咽着,用力点头:“我明白!司通大人!我风后,以轩辕血脉起誓!以人类未来起誓!必不负所托!必将这些希望的种子,播撒在新生的土地上!让它们生根发芽,净化污秽,孕育生机!让您的守望,在这片大地上,永续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