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勒城,矗立在帕米尔高原东缘的巨大绿洲之上,如同镶嵌在黄沙瀚海与雪山群峰之间的一颗浑浊明珠。贞观雄风与永徽治世的余晖,如同遥远长安投射过来的、日渐稀薄的金粉,涂抹在这座丝路重镇的城垣与官衙之上。安西都护府的旗幡在干燥的风中猎猎作响,唐军戍卒玄甲长槊的身影在夯土城墙上巡弋,带来铁血的秩序。市集里,粟特商队的驼铃叮当不绝,波斯锦缎与天竺香料的气息混杂着牲畜的膻臊和尘土的味道,在灼热的空气中发酵。胡旋舞女脚踝的铃铛声与酒肆里粗豪的划拳声交织,构成一幅表面繁荣的边城浮世绘。
司通蹲踞在疏勒城西一座废弃的烽燧残骸顶端。风,带着帕米尔特有的、混杂着冰雪碎屑的凛冽,抽打着它灰白相间、已显褴褛的毛发。金色的瞳孔俯瞰着下方喧嚣与秩序并存的城池,如同一位阅尽沧桑的隐士。相较于恒河平原那令人窒息的湿热与种姓壁垒,葱岭以西这片沐浴在唐帝国威仪下的土地,空气似乎都带着一种刚健的、拓殖的锐气。身体的状况依旧堪忧。在龟兹强行爆发对抗辰星族留下的暗伤,如同附骨之疽,在高原寒冷干燥的气候下并未好转,反而隐隐作痛。体内对金属元素的渴求如同跗骨之蛆,虽被库车的蜜膏和一路的草药勉强压制,却从未真正平息,在感知到城中铁匠铺传来的浓郁铁腥气时,便会不安地躁动。
然而,更让司通感到一种沉重压抑的,是弥漫在这座“唐化”边城空气中,那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张力。那是征服者与被征服者之间,是“华”与“夷”之间,是强加的秩序与潜藏的不甘之间,无声的角力。它看到:
身着锦袍、趾高气扬的唐军低级军官(多为关陇子弟),在酒肆中挥霍着军饷,对操着生硬唐音的胡商呼来喝去,稍有不满便拳脚相加。胡商们脸上堆着谦卑的笑,眼中却藏着屈辱的火苗。
身着粗布、皮肤黝黑的疏勒本地农夫(多为过去的城邦属民),在唐军屯田的阡陌间佝偻着腰耕作,沉重的赋税和劳役压弯了他们的脊梁。监工的唐军小吏(往往是流放的罪吏子弟)挥舞着皮鞭,呵斥声粗暴刺耳。
城中心那座崭新的、模仿长安官学形制建造的“安西官学”内,传来少年们朗朗的读书声,诵读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或“王化无偏,华夷同风”。然而,官学气派的大门之外,疏勒本地的孩童大多衣衫褴褛,或在市集帮工,或在街头追逐嬉戏,好奇而胆怯地望着那高墙内与他们无关的朗朗书声。
司通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穿透这表面的“王化”景象,捕捉着那些被宏大叙事刻意忽略的裂痕。它想起了库车在龟兹废墟的预言——“杀伐之气自东而来”。这“杀伐”,或许并非仅仅是金戈铁马,更是这种强行嫁接、根基虚浮的秩序本身所孕育的戾气?它需要更深的观察,需要潜入这看似稳固的秩序之下。
夜幕降临,疏勒城并未完全沉睡。官衙区域灯火通明,安西都护府的官员们仍在处理着堆积如山的文书。司通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潜行至官学高耸的围墙下。它避开巡逻的卫兵,利用墙角的阴影和砖石的缝隙,如同壁虎般攀上高墙,轻盈地落入官学寂静的庭院。
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大部分学舍已熄灯,只有几间值夜的厢房还透出昏黄的光。司通循着细微的声响,潜行至一座尚亮着灯火的巨大厅堂窗下。窗户半开着,里面传出严厉的训话声。
“…尔等需谨记!入此官学,乃沐皇恩浩荡!学圣贤书,习大唐礼,是为明人伦,知忠孝,他日或为天子门生,牧守一方,光耀门楣!岂可效那胡儿顽劣,不知礼数?!”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关陇口音,显然是官学的汉人教授。
厅堂内,灯火通明。数十名少年学子正襟危坐于蒲团之上,面前是矮几和摊开的书卷。他们年龄多在十岁到十五岁之间,衣着明显分为两类:一类是穿着质地精良、裁剪合体的圆领窄袖袍衫,头戴软脚幞头,面色白皙,神情或专注或带着优越感的放松——这些是驻守疏勒的唐军、文职官员以及少数归附的本地豪强(如疏勒王族后裔)的子弟。另一类则人数较少,穿着相对朴素甚至有些不合身的旧衣,肤色较深,五官轮廓更鲜明,坐姿显得有些拘谨不安——他们是经过严格筛选、得以进入官学的本地“胡人”子弟,多为疏勒、于阗等地归附首领的子孙,作为“质子”与“教化”的象征。
训话的教授身材高大,面庞严肃,正踱步于学子之间。他的目光如同鹰隼,扫过那些“胡人”学子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苛责。
“裴行俭!”教授突然停下脚步,指向前排一个穿着华美锦袍、神情倨傲的少年(其父是安西都护府一位实权都尉)。“你且背诵昨日所授《论语·季氏》篇,‘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一节!”
那裴姓少年从容站起,朗声背诵,虽略有磕绊,但大体无误,脸上带着矜持的得意。
教授微微颔首,目光随即转向后排一个皮肤黝黑、眉眼深邃、穿着明显大一号旧袍的少年(名叫阿尔斯兰,其父是疏勒当地一位归附的伯克)。“阿尔斯兰!你,复述一遍!”
阿尔斯兰有些慌乱地站起来,紧张地舔了舔嘴唇,用带着浓重疏勒口音的汉语开始背诵:“丘…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他背得结结巴巴,显然对汉文的理解和记忆都颇为吃力。
“停!”教授厉声打断,眉头紧锁,声音里充满了不耐与鄙夷。“口齿不清,句读不明!‘患不均’!是‘患不均’!不是‘患不君’!连‘均’与‘君’都分不清,孺子不可教也!坐下!”他挥了挥手,仿佛驱赶一只苍蝇。
厅堂里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来自前排的几个汉官子弟。阿尔斯兰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羞愧地低下头,默默坐回蒲团,手指紧紧攥着破旧的衣角。
教授似乎觉得打击还不够,继续训诫道:“尔等胡姓学子,更需勤勉!朝廷开此官学,授尔等圣贤之道,是天大的恩典!若再如此愚钝不堪,不仅辜负皇恩,更丢尽尔等父祖颜面!尔等需知,能入此门者,皆因父辈军功或忠顺,方得此免役免赋之殊荣!寻常胡儿,纵有向学之心,亦无此门径!当珍惜,当奋进!”
“免役免赋”几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锤,敲在司通的心头。它瞬间明白了官学光鲜外表下那冰冷的现实!这官学,绝非面向所有疏勒子弟的教化之门,而是一个特权阶层的专属堡垒!入学的门槛,并非才智,而是父辈的官阶、勋位以及对大唐的“忠顺”程度!那些在田间劳作的疏勒农夫之子,那些在市集奔波的胡商孩童,根本没有资格也没有财力踏入这扇门!他们生来就被剥夺了通过知识改变命运、融入“王化”的通道!而像阿尔斯兰这样勉强挤进来的“胡人”子弟,不仅承受着巨大的学业压力,更要时刻面对来自师长和同窗的、基于文化优越感的歧视与排斥!这种歧视,在少年敏感的心中,会种下何等苦涩的种子?
司通想起了在恒河畔看到的种姓隔离,想起了贱民窝棚里的绝望。虽然形式不同,但内核何其相似?都是用一道无形的墙,将人区隔开来,剥夺一部分人上升的希望。只不过,恒河畔的墙是用“洁净”与“污秽”的古老法则砌成,而疏勒官学的墙,则是用“免役特权”和“文化优越”的砖石垒就。被排斥在外的疏勒普通孩童心中滋长的,绝不会是对“王化”的向往,而只能是疏离、怨愤,乃至仇恨。
司通想起自己在长安看到过类似的场景,位于务本坊的国子监——大唐帝国最高学府所在。高墙深院,门庭森严。门口巨大的下马石旁,停满了装饰华美的马车,仆役们垂手侍立。进出的学子们,大多穿着绫罗绸缎,气宇轩昂,互相交谈着诗赋、经义或父辈的官职升迁。偶尔有几个穿着朴素些的,也多是寒窗苦读、有望通过科举晋身的士子,神情间带着一种克制的清高。
司通蹲在国子监对面一株大槐树的枝桠上,金色的瞳孔扫视着这帝国精英的摇篮。这里的门槛更高,壁垒更深。能踏入此门的,非富即贵,至少也是地方上极有声望的士族子弟。寻常农家子,纵有惊世之才,若无门第与钱财支撑,连靠近这扇门的资格都没有。所谓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更像是一个激励人心的美丽神话。真正的权力与知识通道,牢牢掌握在门阀勋贵的手中。
就在这时,国子监的大门内,走出一群正在休憩的学子。其中一人,引起了司通的注意。
那是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身材高大健硕,五官轮廓深邃,鼻梁高挺,眼窝略深,皮肤是健康的粟色,明显带有胡人血统。他穿着与周围汉人士子无异的青色襕衫,但质地更为精良,腰间挂着一块成色极好的玉佩。他正与几位衣着华贵的汉人同窗谈笑风生,一口流利纯正的长安官话,甚至带着点贵族子弟特有的慵懒腔调。他的举止从容自信,甚至带着几分倨傲,完全看不出半点畏缩和自卑。
“安兄,昨日博士所讲《春秋》‘尊王攘夷’之义,小弟尚有几分不明,还请安兄赐教?”一个汉人学子笑着问道,语气颇为恭敬。
那被称为“安兄”的胡人少年,名叫安延偃,闻言朗声一笑,神态自若:“张贤弟客气了。依愚见,‘尊王攘夷’四字,核心在‘尊王’。何为王?天命所归,德配天地者也!夷狄若沐王化,知礼义,守纲常,则与华夏何异?昔日太宗皇帝麾下,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诸公,皆胡将也,然忠勇无双,为天子股肱,此乃‘王化无偏’之明证!若夷狄冥顽不化,不服王教,则‘攘’之,乃为护‘王’之德,保天下之安!此中分寸,存乎一心,岂可拘泥于华夷之形骸?”他侃侃而谈,引经据典,逻辑清晰,气度不凡,引得周围几个汉人同窗纷纷点头称是,眼中流露出佩服之色。
“安兄高见!令我等茅塞顿开!”另一个学子由衷赞叹,“安兄虽非汉家子,然深得圣贤精髓,文采斐然,见识卓绝,实乃我国子监翘楚!他日前程必不可限量!”
安延偃矜持地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和更深沉的、难以捉摸的光芒。他享受着同窗的恭维,享受着这帝国最高学府赋予他的光环和身份认同。
司通金色的瞳孔却微微眯起。它在这个神采飞扬、学识出众的胡人少年身上,嗅到了一丝极其危险的气息!那并非表面的戾气,而是一种深藏的、如同冰层下汹涌暗流般的权欲和野心!更让司通警觉的是,它敏锐地捕捉到,在安延偃看似融入汉文化的表象之下,一种极其隐晦的“反思”意识正在滋生!他精通汉学,却似乎并非出于真诚的认同,更像是在利用这套话语体系,为自己的野心寻找合理化的外衣和向上攀爬的阶梯!他那番关于“王化无偏”的宏论,表面上迎合了大唐的主流意识形态,但仔细品味,却是在巧妙地模糊华夷界限,为其自身乃至其背后势力(粟特商团与北方胡族)争取更大的政治空间!这种“反思”,带着一种可怕的颠覆性!
这些被大唐的官学体系培养出来、却又因血脉而无法真正获得核心权力、内心深处埋藏着巨大野心的“胡人”精英,不正像那被深埋地下的丑山族碎片和风筝电厂遗存吗?平时沉寂,一旦找到合适的契机(如同那五星连珠的天象),被野心家(如同能引动星图力量的幕后黑手)点燃,便会爆发出毁灭性的力量!
就在这时,一阵喧闹声从不远处的小巷传来,打断了国子监门前的谈笑。
只见几个穿着国子监生员服饰的少年(一看便知是权贵子弟),正围着两个穿着普通、看起来像是邻坊工匠之子的少年。为首的国子监生,手里挥舞着一本被撕破的《论语》,脸上带着戏谑和鄙夷。
“…就凭你们?也想读圣贤书?认得全上面的字吗?‘有教无类’?那是说给我们听的!你们这些下贱胚子,就该去拉你们的犁,抡你们的锤!书也是你们配碰的?”他一边嘲笑,一边将撕下的书页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其中一个工匠少年脸上!
那个工匠少年满脸通红,眼中充满了屈辱的怒火,拳头紧握,身体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他的同伴则死死拉住他,脸上满是恐惧和无奈。
教育的特权化、精英化,如同无形的瘟疫,正在帝国的肌体中蔓延,那些被排斥在知识殿堂之外的愤怒少年,那些被官学体系培养出来、却心怀异志的“胡人”精英…这些星星点点的火种,在帝国看似鼎盛的表面下,无声地积累着。
安延偃也看到了小巷中的一幕。他的目光扫过那几个跋扈的国子监同窗,又落在那个被撕毁的《论语》和被羞辱的工匠少年身上。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愤怒或同情,反而嘴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的、带着玩味和冷酷的弧度。那眼神,仿佛在欣赏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又像是在默默评估着什么。
司通最后看了一眼国子监门前那象征帝国文教鼎盛的森严门楣,看了一眼小巷中被践踏的《论语》碎片,看了一眼安延偃那深不可测的侧脸。它悄无声息地滑下槐树,灰白的身影融入长安城午后喧嚣而浮躁的人流,消失不见。
归途的终点,亦是风暴的起点。它留下的爪痕,刻在疏勒的丹霞崖壁上,也刻在这帝国的根基深处。未来动荡的种子,已然在“王化”的阳光下,悄然萌发。
司通甩了甩脑袋,回忆散去,眼前还是疏勒。
夜更深了。官学一片寂静。司通如同鬼魅般潜行在回廊间。它在一间用作杂物储藏室的偏房外停下。里面传来刻意压低的啜泣声和愤懑的交谈声,用的是疏勒本地的突厥语。
司通无声地挤进门缝。借着窗外透入的月光,它看到阿尔斯兰和另外两个同样穿着旧袍的胡人少年(一个叫吐屯,于阗伯克之子;一个叫骨咄禄,葛逻禄小首领之子)蜷缩在角落。阿尔斯兰脸上还挂着泪痕,手里紧紧攥着一卷被揉得皱巴巴的《论语》。吐屯正愤愤不平地用突厥语低声咒骂着那个汉人教授。骨咄禄则沉默地用一把小刀,狠狠地在墙壁上刻划着一些突厥鲁尼文的符号,眼神阴郁。
“那个汉狗教授!他根本就是故意的!他看我们的眼神,就像看牲口!”吐屯咬牙切齿,“什么‘有教无类’,都是骗人的鬼话!他们只看得起他们自己人!”
“我阿塔(父亲)每年进贡那么多牛羊、玉石,就换来我在这里受辱?”阿尔斯兰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不解,“我背不出来,是我不够聪明吗?可他们教得那么快,说的话我都听不太懂…”
骨咄禄停下刻划,抬起头,眼神在黑暗中如同狼崽般闪着幽光,用生硬的汉语夹杂着突厥语低吼道:“学…学不会,更好!学他们的东西做什么?做他们的狗吗?裴行俭今天又嘲笑我的口音,说我是‘羯鼓儿’(对胡人的蔑称)!我恨不得用这把刀…”他扬了扬手中的小刀,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意思不言而喻。
怨恨的毒苗,正在这几个被边缘化、被歧视的少年心中疯狂滋长。官学非但没有成为融合的熔炉,反而成了培育对立情绪的温床。司通看着骨咄禄手中那柄在月光下闪着寒光的小刀,心头涌起强烈的不安。这柄刀指向的,或许不仅仅是那个跋扈的裴行俭,更是这看似强大、实则根基虚浮的唐帝国秩序本身。
司通悄然退出杂物间,心中沉甸甸的。它需要一个更高的视角,一个能俯瞰这片大地、留下警示的地方。它的目光投向城西那片在月光下呈现出诡异形态的赤红色丹霞崖壁。那里山势险峻,人迹罕至,是绝佳的观星与刻石之地。
第二天黄昏,司通离开了喧嚣的疏勒城,沿着干涸的河床,向着西面那片如同燃烧火焰般的丹霞地貌跋涉。夕阳的余晖将连绵的赤红色山崖染得更加瑰丽壮阔,嶙峋的怪石如同凝固的巨浪,在荒凉的大地上奔涌。空气干燥灼热,脚下是松软的沙砾和滚烫的岩石。
它在一处面朝东方、视野极为开阔的巨大崖壁前停下。崖壁平整如削,高达数十丈,赤红的砂岩在暮色中如同凝固的血液。这里,便是它选定的地方。
司通没有立刻动手。它需要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也需要积蓄一点力量。它蜷缩在崖壁下一处背风的岩凹里,舔舐着干裂流血的爪垫,忍受着体内因远离人烟、金属气息稀薄而重新变得躁动的饥渴感。夜色渐深,璀璨的银河横贯天穹,无数星辰在帕米尔高原清澈的夜空中冰冷地闪烁,如同诸神俯瞰大地的眼眸。
它仰望着星空,金色的瞳孔倒映着亿万星辰。尼巴鲁的星图,长安的见闻,龟兹的乐音,恒河的悲悯,疏勒官学的裂痕…无数的画面和信息在它的意识中流淌、碰撞。它需要将它们提炼、浓缩,用一种超越语言、直指本质的方式,刻印在这片大地之上,留给未来能读懂的人。
一连数日,司通如同苦修的隐士,蛰伏在丹霞崖壁之下。白日忍受酷热和干渴,夜晚则沉浸在星空的启示中,用爪尖在沙地上反复推演着心中那幅警示的图景。它需要精确,需要一种能穿透时空迷雾的象征力量。
终于,在一个星斗格外璀璨、夜风稍歇的晚上,司通动了。
它深吸一口气,将体内残存的所有力量,连同对这片土地未来的深沉忧虑,凝聚于爪尖!它后腿猛地蹬地,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那面巨大的赤红崖壁!在距离崖壁尚有数丈之遥时,它借助一块凸起的岩石再次腾跃,身体在半空中舒展,前爪闪烁着凝聚了意志的微光,狠狠抓向那坚硬的岩壁!
“嗤——啦——!”
令人牙酸的、岩石被撕裂的刺耳声响,瞬间划破了夜的寂静!赤红色的坚硬砂岩,在司通灌注了神王血脉最后意志的爪尖下,如同松软的泥土般被划开!石粉簌簌落下!
司通的身体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在近乎垂直的崖壁上辗转腾挪!每一次蹬踏,每一次挥爪,都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韵律感,却又充满了千钧之力!它不是在胡乱抓挠,而是在刻绘!刻绘一幅融合了星象、预言与警示的宏大图卷!
首先出现的,是占据画面中心偏上位置的、异常清晰的五星连珠天象!五颗星辰(金、木、水、火、土)被刻意拉近,排列成一条几乎笔直的线,光芒似乎要刺破苍穹!其形态与司通在汉地时观测到的、未来将引发朝野震动的“五星聚于东井”天象如出一辙!在这五星连珠的下方,司通用凌厉交错的线条,勾勒出一片崩塌的城池、燃烧的烽燧、折断的旌旗!象征着由这天象引发的巨大动荡与战火。
画面的左下角,司通则用相对写意却极具神韵的笔触,描绘了一座学堂的轮廓。学堂的飞檐斗拱依稀可辨,但内部却被一道巨大的、扭曲的裂痕贯穿!裂痕两侧,是两群对立的少年剪影:一方衣着光鲜,趾高气扬,手持书卷如同武器;另一方衣衫简朴,形容卑微,有的蜷缩角落,有的则手持利刃,眼神怨毒!这正是疏勒官学中那触目惊心的裂痕的缩影!在学堂之外,更远处,司通用简略的线条勾勒出无数在田野间劳作的佝偻身影和市集中奔波的模糊人群,他们被一道无形的墙隔绝在学堂的光辉之外,象征着被剥夺教育权利的普罗大众。
而画面的右下角,司通刻下了一个极其复杂、带着强烈几何美感的蜂巢状星图!这星图并非已知的任何一种天文星图,其核心结构,隐隐与那烂陀寺密殿中那巨大的青铜星盘,以及司通记忆中尼巴鲁的某些导航坐标相呼应!这象征着风筝电厂遗存所代表的、来自星空的秩序与力量。更关键的是,在这蜂巢星图的核心节点位置,司通用一个醒目的、如同被利爪撕裂的破碎符号,暗示着这股力量的不稳定或被滥用!一条若有若无的、带着不祥气息的虚线,从这破碎的节点延伸出来,扭曲地连接向画面中央那崩塌的城池和燃烧的烽燧!仿佛在警示:这来自天外的遗存,若被野心家利用或失控,将成为点燃未来巨大动荡的导火索!
整幅岩画线条遒劲、古拙、充满原始的力量感和神秘的象征意味。它融合了天文、社会、预言和星际元素,超越了任何单一文明的表达方式,如同一道深深烙在大地之上的、无声的警世箴言。
就在司通完成最后一笔,爪尖在崖壁上刻下一个代表终结与循环的尼巴鲁螺旋符号时,一股强烈的虚弱感瞬间攫住了它!过度消耗的心力与体力,让它眼前一黑,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般从崖壁上坠落!
“噗通!”它重重摔在崖壁下的沙砾堆中,溅起一片尘土。全身的骨头仿佛都散了架,爪尖传来钻心的剧痛,低头看去,锋利的指甲几乎全部崩裂翻卷,渗出丝丝血迹。口中涌上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它艰难地喘息着,金色的瞳孔失神地望着夜空中那璀璨却冰冷的星河。这幅耗尽它最后心力刻下的警示图,在黎明到来时,能否被真正能读懂它的人发现?它不知道。
数日后,一个在附近山中采药的疏勒老药农,偶然发现了这片惊世骇俗的丹霞岩画。那狰狞的五星连珠、崩塌的城池、学堂的裂痕、神秘的星图…如同神启般震撼人心!消息如同野火般迅速传遍了疏勒绿洲,继而传向安西都护府,甚至传向更遥远的敦煌和长安。人们称之为“神迹”,是上天对大唐统治西域的某种昭示或警示。安西都护府派来了文吏和画工,小心翼翼地拓下了岩画,作为祥瑞或异象上报朝廷。然而,真正能读懂那裂痕下的怨毒、那星图破碎节点所预示的危险的人,又有几个?更多的人,只是将其视为奇谈怪论或神鬼之事。
完成了这件耗尽心血的大事,司通感到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某种使命暂告段落的释然。它决定东归。疏勒的裂痕让它忧心,它需要看看帝国的腹心之地,长安,如今是何光景。它也想念那大慈恩寺的梵音,尽管玄奘法师或许早已圆寂。
它沿着古老的丝绸之路东行,不再刻意隐藏行迹,像一只真正的流浪猫,混迹在商队和旅人之中。归途漫长,它穿越了焉耆绿洲,路过高昌故城(如今已成为唐军重要的屯戍据点),再次翻越了令人生畏的星星峡。当熟悉的河西走廊的风沙再次拂过它的毛发,当敦煌莫高窟那如同千只佛眼般的洞窟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时,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油然而生。
它再次潜入莫高窟,并非为了寻找什么,更像是一种凭吊。在当初发现画师和奇异画布的那个半掩的岩缝石室中,它意外地遇到了一个年轻的画工。画工名叫张孝师,正在昏暗的油灯下,临摹着石壁上一些模糊不清的早期壁画。他衣着朴素,神情专注,对司通的出现并未表现出太多惊讶,反而从随身的干粮袋里掰了一小块粗糙的胡饼递给它。
“你也喜欢这里?”张孝师看着司通安静地啃食胡饼,微笑道,声音温和。“这里清净,比外面强。”他指了指洞外,“外面那些新开的大窟,都是给长安来的贵人和大和尚们修的,画工们日夜赶工,画得富丽堂皇,可总觉得…少了点生气。”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司通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洞窟外,开凿新窟的叮当声不绝于耳,运送颜料和木料的工匠在栈道上穿梭。新绘制的壁画色彩浓艳,佛陀菩萨宝相庄严,飞天乐伎身姿曼妙,一派盛世的恢弘气象。然而,正如张孝师所言,那精工细琢的背后,似乎少了一种龟兹库车乐音中的鲜活灵魂,少了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更像是对长安宫廷审美的遥远复制。
张孝师铺开一张粗糙的麻纸,开始勾勒一幅新的草图。他画的是《维摩诘经变》中的场景,维摩诘居士与文殊菩萨论辩。然而,在他的笔下,维摩诘并非高座华堂,而是盘坐于山野竹林之间,神态悠然,仿佛与周围的自然融为一体。文殊菩萨的坐骑青狮,也被他画得憨态可掬,少了几分神性,多了几分生趣。
“佛在心头坐,何必金碧辉煌?”张孝师一边勾勒,一边仿佛自言自语。“你看这疏勒、敦煌的百姓,有几个能进那金顶大寺,听高僧讲那‘空有不二’?倒不如画些他们看得懂、能让他们在山野间劳作时,心头稍得片刻安宁的。”他指了指草图角落,一个正在溪边汲水的樵夫背影。“佛光普照,也该照到这些人身上吧?”
司通默默地看着。张孝师笔下那带着山野气息的维摩诘,让它想起了在龟兹废墟弹奏“耶婆瑟鸡”的库车,想起了恒河边那个救它性命的贱民老者。真正的“佛性”,或许不在金殿高堂,而在这些卑微却坚韧的生命之中?张孝师这看似朴拙的画风,或许才是对“众生平等”最无言的诠释?
它在张孝师的石室里盘桓了几日,看着他作画,听着他偶尔的闲谈。张孝师提到,他最大的愿望,是将一些佛经故事画得通俗些,刻成模子,印在便宜的粗纸上,让更多买不起经卷、进不了寺庙的普通百姓和戍卒也能看到。他称之为“方便法门”。司通看着他简陋的刻刀和粗糙的木板,心中微动。
离开敦煌的前夜,司通趁着张孝师熟睡,悄悄走到他堆放杂物的角落。那里有几块已经刻好的、线条简单的佛像和菩萨像木板。司通伸出前爪,爪尖凝聚起最后一丝微弱的力量(并非灵能,而是纯粹的肉体控制力),在其中一块描绘“地藏菩萨本愿”的木板上,极其小心地、在菩萨脚下、象征地狱的火焰纹边缘,添加了几道细微却极其关键的爪痕!
这几道爪痕,巧妙地改变了火焰纹的局部走向,使其在不破坏整体画面的前提下,隐隐构成了一组极其微小、却蕴含着尼巴鲁基础几何原理的稳定结构符号!这结构符号本身并无意义,但它蕴含的、超越时代的几何和谐感,却能大幅提升这块雕版在印刷时的稳定性,减少木板受力变形导致的图案模糊!这是司通唯一能想到的、对这位心怀底层画工的微小帮助——用来自星空的几何智慧,稳定那承载着“方便法门”的木板。
做完这一切,司通悄然离开了莫高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