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秽的泥泞紧贴着伤口,带来冰冷而黏腻的触感。腐烂的气息如同实质的毒雾,堵塞着口鼻,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司通蜷缩在乱葬岗冰冷的阴影里,半张脸埋在散发着恶臭的污泥中。焦黑的皮毛大片脱落,露出下面狰狞的、皮开肉绽的灼伤。前爪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边缘翻卷,血肉模糊,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让伤口渗出暗红的血水。极致的虚弱如同沉重的铅块,将它死死压在死亡的边缘,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荡然无存。
意识在黑暗的深渊里沉浮,破碎的画面如同浑浊的漩涡——冲天而起的烈焰吞噬着草营和扭曲的人影;张角蜡黄脸上最后的疯狂与绝望;那道撕裂天穹、带着天地之威的恐怖闪电;还有那块尼巴鲁石板在雷霆中崩裂、焦黑的死寂模样……每一次画面的闪回,都带来灵魂深处一阵剧烈的抽搐。
结束了吗?它付出了几乎毁灭自身的代价,终于摧毁了那失控的祸根。但代价是什么?是长社城外那炼狱般的火海?是无数在“神迹”蛊惑下走向毁灭的生命?是那块石板最后失控爆发时,引发的、如同瘟疫般蔓延的血肉畸变?它阻止了一场更大的灾难,却无法阻止眼前这场因它故乡遗物而起的、已经发生的惨剧。守护者的道路,难道注定铺满牺牲与灰烬?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虚无感,比身体的伤痛更沉重地攫住了它。或许,它真的该放弃了。像一块真正的石头,沉入这冰冷的泥沼,让时光的尘埃将自己彻底掩埋,结束这漫长而痛苦的守望……
就在这绝望的念头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心头的刹那——
嗡。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如同幻觉般的震颤,穿透了无边的黑暗与痛苦,轻轻叩击在它残存的意识之上。
不是来自听觉,而是来自……灵魂深处。那震颤微弱却无比清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温暖,厚重,如同大地般包容,却又蕴含着星辰般锐利坚韧的意志。它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微小石子,瞬间在司通死寂的心湖中漾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盘古锏!
是深埋于洛阳北邙山地脉深处,那柄由盘古戬牺牲自身、封印阿努比核心所化的神器碎片!它残存的意志,竟跨越了千山万水,在它灵魂即将彻底熄灭的边缘,温柔地……回应了它!
那脉动并非言语,而是一种纯粹意志的传递。没有责备,没有要求,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兄长般的抚慰,以及一种跨越时空的共鸣——司通在长社引动天雷、毁灭石板的决绝意志,与当年盘古戬在金字塔核心、以身化锏封印阿努比巨脑的牺牲,在这一刻产生了奇异的共振!仿佛两个孤独的守望者,隔着无尽岁月和空间的阻隔,在绝望的深渊边缘,轻轻触碰了彼此的指尖。
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暖流,如同冰封大地下涌出的第一缕温泉,顺着那灵魂的脉动,缓缓注入司通濒临枯竭的身体。它并非治愈的力量,更像是一种精神的锚点,将它在虚无边缘沉沦的意识,猛地拉回了一丝清明。
‘守…护…非…独…行…’
一个模糊的意念碎片,如同风中呓语,随着那脉动传入司通的感知。它瞬间明白了盘古戬跨越时空传递的信息!它并非孤军!这星球上,曾经、现在、乃至未来,都存在着以不同方式默默守护的力量。如同泽拉尔化身的斯芬克斯石像,如同深埋地脉的盘古锏意志,如同那无声无息间摧毁了丑山族巨舰的未知存在!它无需背负一切,也无力背负一切。真正的守护,是点燃火种,是唤醒传承,是在绝望中传递希望,而非替代生命做出选择!
一滴混着血污的泪水,从司通焦黑、紧闭的眼角艰难地渗出,滑过灼伤的皮毛,滴落在身下冰冷的污泥里。那不是绝望的泪水,而是被理解的温暖,是卸下重负后的释然。它不再试图对抗那沉重的虚弱和剧痛,而是将残存的意识,如同归巢的倦鸟,紧紧地、依恋地缠绕上那道来自大地深处、温暖而坚定的脉动。仿佛一个迷途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依靠,它在这无声的灵魂共鸣中,彻底沉入了无梦的、深度修复的黑暗。
时光在乱葬岗的腐朽气息中无声流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天,也许是几周。当司通再次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时,外界的光线刺得它一阵眩晕。
天光依旧惨淡。乱葬岗的景象更加触目惊心,新的尸体被随意丢弃,乌鸦在腐肉上盘旋聒噪。但司通的身体,却在深度沉眠和盘古锏意志的微弱滋养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最严重的焦黑伤口处,坏死的皮肉开始大片脱落,露出下面粉嫩的新肉芽。脱落的毛发根部,细密的灰色绒毛顽强地钻出皮肤。虽然依旧虚弱得如同初生的幼猫,前爪的伤口依旧狰狞,但那股深入骨髓的濒死感,已经悄然褪去。体内那缕源自“赤道吐纳术”的暖流,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却如同不灭的火种,重新在干涸的经脉中开始缓慢流转。
它挣扎着,用三条还能勉强支撑的腿,一点一点地挪出了那散发着恶臭的尸骸堆。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和伤口的抽痛。它需要食物,需要水,更需要远离这片被死亡笼罩的土地。
它像一个真正的流浪者,在战乱后的废墟间艰难求生。啃食着荒野里最坚韧苦涩的草根,舔舐着叶片上冰冷的露珠。避开所有人类的踪迹——无论是清扫战场的汉军,还是如同惊弓之鸟的流民。它目睹着皇甫嵩的军队如同梳篦般扫过焦黑的战场,将残余的黄巾溃兵如同驱赶牲畜般俘虏、杀戮。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和焦糊味久久不散。
然而,司通金色的瞳孔却捕捉到了一些更隐秘、更令人不安的变化。
在长社那片被天火和失控能量肆虐过的焦土边缘,一些生命力异常顽强的野草开始生长。它们的形态与常见的杂草并无太大不同,但在某些特定的、月光黯淡的夜晚,它们的叶片边缘,会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的、如同鬼火般的幽绿色荧光!那光芒极其黯淡,若非司通拥有夜视能力几乎无法察觉,却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心悸的金属腥气——那是尼巴鲁纳米机器人残留物质与土壤元素结合后产生的变异!它们如同无形的瘟疫孢子,已经悄然融入了这片土地。
更远处,在一些偏僻的、被战火波及较小的乡野,司通偶尔能窥见一些简陋的祭坛。上面供奉的并非传统的神只牌位,而是一些用泥土或木头粗糙捏制的、形态扭曲怪异的“神像”——有的像巨大的蚂蚁,有的像缠绕着闪电的猫形怪物,有的则干脆就是一块黑色的石头!一些眼神狂热而麻木的村民,在类似张角打扮的、所谓“新太平道士”的带领下,对着这些诡异的偶像顶礼膜拜,口中念念有词,内容混杂着“黄天”、“巨蚁神兵”、“雷火妖猫”等荒诞不经的词汇。空气中弥漫着劣质草药焚烧的呛人烟气,以及一种……精神被集体暗示、扭曲的压抑感。
司通明白,张角虽死,黄巾主力虽灭,但由那块失控石板播撒下的恐惧、对“神迹”的扭曲记忆、以及那些融入环境的纳米污染,如同无形的毒瘴,正在这片饱受创伤的土地上悄然滋生、蔓延。它们依附于人类最原始的恐惧和对力量的渴望,化身为各种荒诞的邪神崇拜(淫祀),腐蚀着人心。
它拖着依旧虚弱的身躯,继续南下。沿途所见,皆是疮痍。十室九空,白骨露于野。偶尔遇到一两个尚有人烟的村落,也如同惊弓之鸟,对外来者充满警惕和敌意。人类的语言在苦难和隔绝中变得更加破碎、混乱,交流的鸿沟如同天堑。
终于,在穿越了无数荒芜的郡县后,司通抵达了兖州的东郡地界(今河南濮阳附近)。这里的气氛有些不同。郡城似乎正在经历一场肃清。
城墙之上,张贴着崭新的官府告示。上面用凌厉的笔锋写着严令:捣毁一切“淫祠邪祀”,禁止“巫觋惑众”,违者严惩不贷!城门口,一队队披着崭新皮甲、神情肃杀的郡兵正押解着一群披头散发、神情或萎靡或癫狂的男女出城。他们有的穿着类似张角那样的黄色破袍,有的则打扮得更加诡异,身上挂着各种兽骨和怪异的符箓。士兵们粗暴地推搡着他们,将搜缴来的各种奇形怪状的“神像”、画着扭曲符号的“天书”、以及成捆的草药,堆在城外的空地上,泼上火油,点燃。
火光冲天而起,黑烟滚滚。那些被押解的“巫觋”有的哭嚎求饶,有的则发出怨毒的诅咒。周围聚集的百姓,脸上表情复杂,有快意,有麻木,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恐惧。
司通伏在远处的树丛中,金色的瞳孔倒映着跳跃的火光。它认出了那些被投入火堆的“天书”材质——并非尼巴鲁石板,只是些粗劣的羊皮或纸张,上面画着模仿尼巴鲁符号的扭曲图案。那些“神像”,也只是拙劣的泥塑木雕。真正的污染源(纳米残留)早已融入环境,难以根除。这场肃清,更像是一场政治上的清洗和信仰的整肃,由一位名叫曹操的骑都尉(后为济南相)强力推行。
“烧!都烧干净!”一个低沉而充满威严的声音在城门口响起。司通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不高却异常精悍的将领按剑而立,面容冷峻,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焚烧的现场和周围的人群。正是曹操。“惑乱人心,妖言惑众者,杀无赦!从今往后,东郡境内,唯奉王化,禁绝淫祀!”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
火光映照着他冷硬的面容,也映照着那些在烈焰中扭曲、化为灰烬的偶像和符箓。司通看着这一幕,心中并无多少波澜。曹操的手段或许酷烈,但至少,他在试图斩断那些由恐惧和扭曲记忆滋生出的、可能再次引发混乱的邪祟根苗。只是,那些深埋在土壤里、融入草木的纳米污染,那些潜伏在人性深处的恐惧和对非常之力的渴望,又岂是几把大火能彻底焚尽的?它们只是暂时蛰伏,如同地底的暗流,等待着下一次爆发的契机。
司通最后看了一眼那冲天的火光和曹操冷峻的背影,转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通往南方的荒野小径。它的脚步依旧虚浮,前爪的伤口在长途跋涉下隐隐作痛,但眼神却比离开乱葬岗时坚定了许多。盘古锏的脉动如同遥远的灯塔,虽微弱,却始终指引着方向。它不再试图去扑灭每一处可能复燃的余烬,它要去寻找新的力量,去等待下一次真正需要它这只来自群星的猫亮出爪牙的时刻。
南行。目标——荆州云梦大泽。那片传说中烟波浩渺、磁场混沌、水网纵横的古老泽国。混乱的力场是天然的屏障,充沛的水汽和阳光是“赤道吐纳术”最佳的修炼场。更重要的是,那里远离中原的战火纷扰和人心的倾轧,是蛰伏与积蓄的理想之地。
路途依旧艰难。它避开兵匪,渡过浑浊的河流,翻越荒芜的山岭。身体在缓慢而顽强地恢复,新生的毛发覆盖了焦黑的伤疤,虽然不如从前光亮,却足够御寒。前爪的伤口结了厚厚的痂,行走时依旧不便,但已不再流血。体内的暖流在持续的吐纳和盘古锏脉动的滋养下,如同细小的溪流,虽细小却持续不断地流淌着。
一日黄昏,它拖着疲惫的身躯,终于抵达了汉水之畔。宽阔的江面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粼光,对岸是苍茫起伏的山影,那里就是荆州的土地。江风带着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吹拂着它身上一路的风尘。
司通蹲坐在江边一块巨大的礁石上,金色的瞳孔眺望着烟波浩渺的南方。暮色四合,江面上渔火点点,晚归的渔舟拖着长长的涟漪。江对岸的村落,升起了袅袅炊烟,传来模糊的、带着楚地特有腔调的人语和犬吠。一种人间烟火的宁静气息,暂时冲淡了它一路行来所见的满目疮痍。
它低下头,舔了舔前爪上厚厚的血痂。然后,它抬起头,最后望了一眼北方——那是中原的方向,是长社的焦土,是洛阳的宫阙,是它数千年守望中所有的牺牲、所有的荣耀、所有的遗憾与疲惫汇聚之地。
没有留恋,没有告别。
它纵身一跃!
灰白的身影在空中划过一道决绝的弧线,如同投向母亲怀抱的游子,无声地没入了汉水幽暗而冰凉的波涛之中。水花轻溅,旋即被奔流的江水抹平。
江面上,一艘晚归的渔舟恰好经过。船头的老渔夫似乎瞥见了一道巨大的灰影入水,他揉了揉眼睛,再望去时,只见江水汤汤,暮色苍茫,唯有几点渔火在远处闪烁。
“怪事……”老渔夫嘀咕了一声,只当是自己老眼昏花,摇摇头,继续摇动船橹。浑浊的江水在船尾拖出长长的波纹。
水面之下,司通舒展着久未畅游的肢体,感受着水流温柔的托举和冲刷。冰冷的江水洗去了一身的疲惫和伤痛,也洗去了最后的犹豫。它调整着呼吸,金色的瞳孔在幽暗的水中闪烁着坚定的微光。它不再回头,向着南方,向着那片未知的泽国,向着下一次星辰错位的召唤,奋力潜游而去。
余烬未冷,新途已启。深埋地脉的盘古锏碎片,如同永恒的坐标,在它的灵魂深处,持续传来微弱而温暖的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