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鹿郡的春天,带着一种病态的燥热。空气沉甸甸的,吸进肺里,仿佛裹挟着无数细小的沙砾,磨得人心头发慌。土地龟裂的缝隙里,顽强钻出的野草也蒙着一层灰黄,蔫蔫地耷拉着。流民像失去方向的蚁群,在官道旁、在破败的村落边缘蠕动着,空洞的眼神里盛满了饥饿、绝望和一种濒临爆发的怨毒。
司通伏在一处废弃的烽燧顶端,灰白的皮毛几乎与风化剥蚀的夯土融为一体。金色的瞳孔穿透弥漫的尘霾,冷冷地俯瞰着下方这片被苦难浸透的大地。它体内,那缕由“赤道吐纳术”艰难汲取的暖流,正缓慢地冲刷着沉寂的神王血脉,带来一丝微弱的充实感。代价是盘古锏碎片在胸腔内持续而尖锐的排斥刺痛,以及一种深入骨髓、对金属——尤其是青铜——的灼烧般的饥渴。它刚刚在附近一座被洪水冲垮的荒村祠堂废墟下,刨出了一小截锈蚀得几乎看不出原形的青铜灯盏残骸。冰冷的金属碎屑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令人作呕的满足,随后便是胃部熟悉的绞痛。
它需要离开这里。混乱与绝望滋生疯狂,而疯狂是它此刻最不需要的干扰。它的目标是更南方的赤道地带,那里充沛的阳光或许能让它的吐纳术事半功倍。然而,就在它准备跃下烽燧,继续它孤独的南行时,一股极其微弱、却如同磁石般吸引着它的能量波动,从巨鹿城的方向传来。
尼巴鲁!
那波动冰冷、光滑,带着它故乡特有的、非金非石的质感。是那个在崂山南华老人腰间看到的、用兽皮包裹的东西!它怎么会出现在巨鹿?司通金色的瞳孔瞬间收缩成两道危险的竖线,警惕与一种近乎本能的悸动攫住了它。它改变了方向,如同一道贴着地皮疾掠的灰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这座被愁云惨雾笼罩的城池。
巨鹿城内,压抑的气氛更甚城外。低矮的土坯房拥挤不堪,狭窄的街道上污水横流,散发着腐败的气息。面黄肌瘦的人们蜷缩在角落里,眼神麻木。偶尔有披着破旧皮甲的郡兵懒散地走过,也带着一种末日将近的颓丧。司通灵敏的嗅觉捕捉到空气中弥漫的不安因子——绝望、愤怒,以及一种……病气。一种它曾在雅典瘟疫时期嗅到过的、带着腐朽甜腻的死亡气息正在悄然滋生。
循着那微弱却清晰的尼巴鲁波动,司通最终来到城西一片相对开阔的荒地。这里原本或许是校场,如今却挤满了人。黑压压的人群,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却都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专注,望向场地中央那个临时搭建的简陋木台。
台上站着一个人。
他身形高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土黄色麻布长袍,长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束起,几缕散乱的发丝贴在汗湿的额角。面容清癯,颧骨高耸,眼眶深陷,脸色是长期营养不良的蜡黄,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火焰,混合着悲悯、愤怒和一种……司通无法理解的、对某种终极力量的狂热信仰。这就是张角。
他手中捧着的,正是那个兽皮包裹的物件!此刻,包裹被解开了大半,露出了里面那件东西的真容——一块约莫两掌长、一掌宽的扁平石板。材质非金非石,在昏暗的天光下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墨黑色,表面光滑如镜,没有任何纹饰,却隐隐流转着一层极其内敛的幽光。正是这层幽光,散发着那熟悉的尼巴鲁波动!司通认出了它——尼巴鲁方舟行星上,遍布各处的风筝电厂基础控制单元的一部分!一块便携式的、用于监控和微调局部能量节点的信息板!在南华手中,它只是一块无法解读的“天书”,而此刻,它正被张角高举过头顶,如同供奉着至高无上的神物。
“苍天已死!”张角的声音并不洪亮,甚至带着一丝嘶哑和病气,却奇异地穿透了嘈杂的人群,清晰地送入每一个饥民的耳中,也传入远处阴影中司通的耳中。
人群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沸腾起来!压抑已久的绝望和愤怒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震耳欲聋的咆哮:“苍天已死!”
“黄天当立!”张角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决绝。他将手中的石板举得更高,那光滑的黑色镜面似乎微微亮了一丝,倒映着下方无数张扭曲、狂热的脸庞。
“黄天当立!黄天当立!!”回应声如同海啸,淹没了整个校场。无数枯瘦的手臂伸向天空,仿佛要抓住那虚无缥缈的“黄天”。
司通的心沉了下去。它看到张角眼中那病态的火焰,看到人群被煽动起来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狂热。这块来自群星之外的冰冷石板,这块它故乡用来调节能量的工具,此刻正被一个绝望的病人,当成了点燃人间烈焰的火种!
就在这时,台下的人群一阵骚动。几个形容枯槁的汉子抬着一个用门板临时拼凑的担架挤到台前。担架上躺着一个瘦小的少年,面色青灰,嘴唇发紫,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的残烛,身体间歇性地剧烈抽搐着,口吐白沫。
“大贤良师!救救我家小儿吧!”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扑倒在台前,额头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染了瘟疫,眼看就不行了!求求您,发发慈悲啊!”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张角身上,充满了卑微的祈求和无助的绝望。
张角低头看着那濒死的少年,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走下木台,来到担架旁。他没有去看那老妇,也没有去看地上的病人。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手中那块冰冷的黑色石板上。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用指甲在石板的边缘用力一划!一丝殷红的鲜血瞬间沁出,顺着他苍白的指尖流淌下来,滴落在石板光滑如镜的表面上。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滴滚烫的鲜血,并未像寻常液体那样在光滑表面聚成血珠或流淌开,而是如同滴入海绵般,瞬间被石板吸收了!紧接着,那墨黑色的镜面猛地亮了起来!并非刺眼的光芒,而是一种深邃的、仿佛来自星空深处的幽绿光泽,瞬间布满了整个板面!无数细密到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闪烁着微光的线条和符号在幽绿的光晕中疯狂地浮现、流动、组合、湮灭!像一场无声的、在微观层面爆发的宇宙风暴!伴随着这光芒的亮起,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能量波动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纯粹逻辑的嗡鸣。
司通浑身的毛发瞬间炸起!它认得这光芒!这是尼巴鲁控制单元被生物信息(血液)意外激活的启动界面!那流动的符号,是尼巴鲁的基础系统语言!它万万没想到,张角的血液,竟然阴差阳错地通过了这古老设备的生物识别门槛!
张角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他捧着那光芒流转的石板,双手剧烈地颤抖着,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蜡黄底色上病态的潮红和一种极致的震惊。他死死地盯着石板表面那些疯狂变幻的、他完全无法理解的符号和线条,眼中病态的火焰被一种更深的、近乎膜拜的狂喜所取代!
“神……神迹!天书……天书显灵了!”他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嘶喊,猛地将发光的石板高高举起,对着下方鸦雀无声、同样被这诡异光芒震慑住的人群,“南华老仙授我天书!此乃黄天降世之兆!太平大道,就在眼前!”
人群短暂的死寂后,爆发出比之前更狂热百倍的呐喊和哭泣!神迹!亲眼所见的神迹!那流淌着幽绿光芒的“天书”就是明证!
张角被这狂热的信仰浪潮冲击得几乎站立不稳,但他眼中病态的火焰燃烧得更旺了。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重新聚焦在石板上。那些变幻的符号依旧陌生,但冥冥中,仿佛有某种直觉在引导他。他试探着,用还在渗血的手指,颤抖地触碰着石板光滑的表面,试图去模仿那些符号流动的轨迹。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某个特定的、不断闪烁的节点符号时——
嗡!
石板上的幽绿光芒猛地一盛,随即发生了更惊人的变化!光芒不再局限于石板本身,而是如同水银泻地般,从石板边缘流淌出来,瞬间在张角面前的虚空中凝聚、展开!
一幅巨大、清晰、立体、散发着柔和微光的星图,凭空悬浮在所有人面前!
深邃的黑色背景上,无数或明或暗的星辰闪烁着冰冷的光点。星点之间,被无数道细密的、同样散发着微光的线条连接着,构成了一张复杂到令人目眩神迷的巨大网络!这网络的中心,一颗巨大的、散发着柔和黄光的星体正在缓慢地脉动着,而整张网络的边缘,却闪烁着刺眼的、不祥的红色光点,如同溃烂的伤口!
人群彻底疯狂了!他们不懂什么星图,什么能量网络。在他们眼中,这就是神国降临的景象!那中心脉动的黄星,就是“黄天”!那红色的边缘,就是腐朽的“苍天”正在崩溃!无数人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对着虚空中的星图顶礼膜拜,口中狂呼着“黄天当立”、“大贤良师”!
张角自己也惊呆了,他痴迷地看着眼前这由他“召唤”出来的神迹,看着那中心脉动的黄星,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感充斥着他病弱的躯体。他明白了!这就是天书的力量!这就是他用来推翻苍天、建立黄天太平盛世的依仗!
“符水!”张角猛地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声音因为激动和一种掌控力量的快感而变得高亢尖锐,压过了人群的喧嚣,“取水来!黄天赐福!符水可祛百病!解万厄!”
立刻有人捧来一个粗糙的陶碗,里面盛着浑浊的井水。
张角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手指的颤抖,再次将目光投向手中的石板。这一次,他不再犹豫,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自信,手指在那些变幻的符号中快速划过,模仿着他记忆中某个代表“生命”、“净化”或“能量”的模糊图形。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凭着一种盲目的直觉和狂热的信念在操作。
当他模仿的轨迹完成最后一笔——
嗡!
石板再次发出低鸣。这一次,没有宏大的星图出现。只有一点极其细微的、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如同微尘般大小的银白色光点,从石板边缘悄然逸出,如同受到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精准地飘落,融入了那碗浑浊的井水之中,消失不见。
水面甚至没有泛起一丝涟漪。
但在司通的金色瞳孔中,一切清晰无比!那根本不是什么“符”或“神力”!那是一个微型的、被激活的尼巴鲁医疗纳米机器人集群!它们如同最微小的尘埃,瞬间均匀地扩散到了整碗水中!
“喝下它!黄天庇佑!”张角将陶碗递给那跪在地上、几乎昏厥的老妇,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神性威严。
老妇颤抖着双手接过碗,看着浑浊的水,又看看濒死的儿子,一咬牙,小心翼翼地撬开少年的嘴,将符水灌了下去。
奇迹发生了!
仅仅过了十几个呼吸的时间,那原本面色青灰、抽搐不止的少年,脸上的死灰色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虽然依旧苍白虚弱,但呼吸却明显地平稳下来,身体的抽搐也停止了!他茫然地睁开了眼睛,虚弱地看着周围狂热的景象。
“活了!活了!神水啊!大贤良师万岁!”老妇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对着张角疯狂磕头。周围的人群彻底陷入了癫狂的境地!亲眼所见的起死回生!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证明“天书”的神力?证明“大贤良师”就是黄天的代言人?
司通蹲在阴影里,金色的瞳孔冰冷地注视着这一切。它看着张角捧着那幽光流转的石板,如同捧着点燃地狱的圣火;看着无数绝望的流民在“神迹”的蛊惑下,眼中燃起毁灭的火焰;看着那被纳米机器人暂时压制了症状、实则病根未除的少年,被当成了狂热的祭品。
它知道,这碗“符水”救不了这个少年。尼巴鲁的医疗纳米机器人可以暂时压制症状,修复部分损伤,甚至强化免疫,但它们不是万能的。少年体内真正的疫病根源——那些在肮脏环境中滋生的、地球特有的致命病菌,并未被清除。更可怕的是,张角根本不懂操作!他完全是在凭直觉乱按!下一次,他可能激活的是能量过载,是粒子散射,甚至是……武器模块!
而那块石板,那块风筝电厂的控制板,正在被疯狂地滥用着!每一次幽光亮起,每一次能量波动逸散,都在向这片土地、向这颗星球、甚至向那深邃的宇宙空间,发送着无法预知的信号!它在吸引着什么?唤醒着什么?司通不知道,但它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巨大的、足以撕裂一切的危机风暴,正在这狂热信仰的温床上,在张角病态的操控下,在巨鹿这片绝望的土地上,如同毒瘤般疯狂滋生!
它必须阻止!必须毁掉那块石板!
然而,就在司通金色的瞳孔中凝聚起一丝冰冷的决意,前爪微微弓起,肌肉绷紧,准备如同幽灵般扑向那个被狂热人群簇拥的木台时——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如同冰冷的钢针,猛地刺入它的脊椎深处!
它霍然转头,金色的瞳孔瞬间缩成针尖!
在巨鹿城外,在更北方的地平线方向,在那片荒芜的、被旱魃肆虐的焦土之下,一种极其熟悉、却又令它毛骨悚然的能量波动,如同沉睡的恶兽被惊扰,正缓缓地……苏醒过来!
冰冷,坚硬,带着金属的腥气,还有阿努比族那标志性的、令人作呕的神经探针的嗡鸣!
是地底的探测器!那些曾经在秦都咸阳被它摧毁过的、形如青铜巨蚁的阿努比残留造物!它们被这块失控的尼巴鲁石板散发出的能量波动……吸引过来了!
司通僵在原地,金色的瞳孔中倒映着台下狂热的浪潮和台上高举石板的病态身影,耳畔却仿佛已经听到了远方大地深处传来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