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是黄昏时骤然倾泻下来的。
铅灰色的云层像被巨神之锤砸碎的岩石,沉沉地压在雅典城外的丘陵上方,顷刻间,天地被狂暴的水幕吞没。粗大的雨线抽打着墨绿色的橄榄林,枝叶在狂风中痛苦地翻卷呻吟,汇集的雨水裹挟着赭红色的泥土,在低洼处奔涌成浑浊的溪流。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翻卷的腥气、被砸碎的橄榄叶的苦涩清香,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微凉气息。
在这片橄榄林边缘,一株形态奇异的植物正承受着雨水的冲刷。它并非雅典常见的橄榄树或月桂,而是一团巨大的、结构精密的银白色藤蔓,它们盘绕虬结成一个近乎完美的茧形,牢牢地依附在几棵粗壮的古橄榄树之间。藤蔓表面覆盖着细密如鱼鳞般的银色叶片,此刻正被雨水洗得发亮,流转着一种非自然的、金属般的冷光。更奇异的是,茧房周围的几棵橄榄树,它们的枝叶呈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苍翠,叶脉中甚至隐隐透出极其微弱的银丝脉络,在昏沉的天光下静静呼吸。
这茧房,是漂流了千万年的方舟残骸,是跨越了白垩纪的滔天洪水、尼罗河畔的金字塔血战、南极洲毁灭性的地鸣喷发后,最后的休止符。它曾深埋于南极的冰层之下,随着大陆的漂移、地壳的沉降与抬升,被无形的力量推送着,跨越无垠的海床,最终在雅典城外的丘陵找到了暂时的安息之地。茧房内部,时间似乎被无限拉长又压缩,一个意识在混沌的深渊里浮沉。
司通感觉自己正坠向一个没有尽头的黑暗深渊。身体不复存在,只剩下一点微弱的精神星火,在绝对的虚无里明灭不定。盘古锏碎片融入轩辕族反重力核心时那撕心裂肺的能量剥离感,南极通道口晶石封印碎裂的刺目强光,黑水巨柱冲天而起时裹挟着地心辐射的死亡咆哮,还有轩辕族战士们在滔天洪水中绝望而坚定的呼喊——“与大地共存亡!”……这些破碎的、灼热的记忆碎片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它残存的意识。
它“看”不到自己的躯体,却能感知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和渺小。曾经充盈四肢百骸、足以撕裂空间的澎湃灵能,如今荡然无存,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冰冷。神王血脉的荣光,如同燃尽的余烬,只留下最后一点微温。它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还存在,或者只是一段即将消散的残念。
“月羽……盘古戬……泽拉尔……”它试图在意识深处呼唤那些刻骨铭心的名字,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稻草。然而回应它的,只有意识深渊里死寂的回响。连那份跨越时空的、与神王核心碎片微弱的灵魂连接,也彻底断开了。
彻底的孤独,比南极的万年寒冰更刺骨。它像一个被宇宙彻底遗忘的弃儿,在时间的夹缝里飘零。守护者的使命,复仇的誓言,所有支撑它走过漫长岁月的重量,在这一刻都变得虚无缥缈。它失去了力量,失去了坐标,也几乎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就在意识之火即将被这无边的虚无彻底吞噬的刹那——
轰隆!
一道撕裂天幕的惨白闪电,如同宙斯愤怒的投枪,狠狠劈落在茧房附近的山丘上!震耳欲聋的霹雳炸响,紧随其后的是更狂暴的雨声,仿佛天穹崩塌。这近在咫尺的天威,带着毁灭性的能量冲击,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包裹司通的茧房之上!
嗡——!
银白色的藤蔓茧房猛地一颤,发出一声低沉而痛苦的共鸣。构成茧壁的无数细密藤蔓,在闪电能量的冲击下,内部精密的能量平衡瞬间被打破!那些流转的冷光剧烈地明灭闪烁,如同垂死的星辰。原本坚韧无比的银色鳞叶,边缘迅速卷曲、焦黑,发出细微的“嗤嗤”声。巨大的茧房表面,以闪电击中的位置为中心,蛛网般的裂纹瞬间蔓延开来!饱吸雨水的藤蔓组织变得异常脆弱,在这狂暴的撕裂力量下开始分崩离析。
“咔…嚓嚓……”
细碎的断裂声密集响起,如同某种古老封印的崩解。包裹在最外层、承受了最多风雨侵蚀的藤蔓率先崩断、脱落,露出里面一层层相对新鲜、但同样布满裂痕的结构。银白色的碎屑混合着焦黑的残渣,被雨水冲刷着滚落泥泞的地面。茧房内部,那沉睡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存在,第一次直接暴露在冰冷狂暴的雨水和空气之中。
冰冷的雨水,带着泥土的气息和橄榄叶的苦涩,无孔不入地渗入茧房深处,猛烈地刺激着司通那早已麻木沉寂的感官。这突如其来的、强烈而原始的触感——冷!湿!——如同一根尖锐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包裹它意识的混沌泥沼!
“呃……”
一声极其微弱、带着幼兽般无助的呻吟,在司通的意识深处响起,随即化为现实中一丝几乎被暴雨完全淹没的嘤咛。这不是意志的驱使,而是身体在极端刺激下本能的反应。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生命悸动,如同深埋地底的种子终于感受到春雨的召唤,猛地从它意识的废墟中挣扎着探出头来!
存在!它还存在!
这冰冷的、粗糙的、带着泥土腥气的触感,就是它存在的铁证!不再是虚无的意识漂流,而是实实在在的、被世界所触碰的“躯体”!
几乎就在这意识复苏的同一瞬间,包裹它的茧房发出了最后的哀鸣。失去了核心能量的维系,又在暴雨冲刷和闪电重创下结构彻底崩坏,承载着司通的那部分茧巢,如同熟透的果实脱离了枝头,带着一串银色的残藤断蔓,从数丈高的橄榄树杈间——直直坠落!
风在耳边呼啸,混杂着雨水的冰冷。失重感瞬间攫住了它刚刚复苏的、虚弱不堪的身体。下方,是湿漉漉的、布满碎石和泥泞的地面,在昏暗的天光下迅速放大。司通甚至来不及生出一丝恐惧,那具幼小孱弱、完全陌生的身体根本做不出任何反应,只能任由地心引力将它拽向坚硬的大地。
距离坠落的茧房不足十步之遥,一株古老而虬劲的橄榄树下,一个青年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坐在一块被雨水冲刷得光滑的大石上。
他穿着简单的亚麻短袍,已经被雨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青年石匠特有的、结实而匀称的肌肉线条。褐色的卷发湿漉漉地贴在饱满的前额和宽阔的脸颊两侧,雨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和线条分明的下颌不断滴落。他叫苏格拉底,是雅典城内一名普通的石匠学徒,但他思考的时间似乎比挥舞锤凿的时间更多。此刻,他并未像常人那样寻找避雨之处,反而仰着脸,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深陷的眼窝中,那双灰色眸子异常明亮,穿透迷蒙的雨幕,执着地望向铅云翻滚的天空深处,仿佛在暴雨的喧嚣和天威的震慑中,竭力捕捉着某种宇宙运行背后的、更恒定的秩序或真理。
“这雨……”他喃喃自语,声音低沉,几乎被雨声吞没,“是诸神心血来潮的宣泄,还是大地干渴必然的回应?泰勒斯说水是万物之源……但驱动水升腾为云、又坠落为雨的‘力’,它本身又是什么?是神意,还是某种……我们尚未理解的规则?”
他的思考被头顶上方一阵异样的声响打断。不同于雨打树叶的嘈杂,那是一种藤蔓绷断、结构撕裂的刺耳声音,紧接着是物体高速破开雨幕的呼啸!
苏格拉底几乎是本能地抬起了头,灰色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个银白色的、缠绕着断裂藤蔓的奇异“包裹”,正从旁边那棵巨大橄榄树的高处直坠而下!落点,正是他头顶前方不足三尺的泥泞地面!
电光石火间,石匠学徒长期劳作锻炼出的敏捷发挥了作用。没有丝毫犹豫,苏格拉底猛地从大石上弹身而起!浸透雨水的短袍丝毫没能阻碍他爆发性的动作。他一个箭步向前蹿出,双臂肌肉贲张,带着石匠特有的沉稳和力量感,迎着那坠落的物体,稳稳地、几乎是计算好一般,向上托举!
“噗!”
一声沉闷的撞击和入肉的轻响。
预想中硬物砸手的冲击感并未传来,入手反而是一种出乎意料的、包裹着湿漉漉藤蔓的温热柔软。巨大的下坠力道让苏格拉底强壮的双臂也不由得微微一沉,脚下在泥泞中滑退了半步才稳住身形。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怀中接住的东西。
缠绕的银色藤蔓在冲击下松散开来,露出了里面包裹的核心。
那是一只猫。
一只极其虚弱、看起来不过数月大小的幼猫。它浑身湿透,灰白相间的毛发紧紧贴在瘦小的身体上,瑟瑟发抖,几乎缩成了一小团。最引人注目的,是它额头上方,一小撮湿漉漉的毛发呈现出奇异的银灰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镶嵌在额头的一小块黯淡的月光碎片。
苏格拉底彻底愣住了,手臂保持着托举的姿势,僵在原地。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滴在幼猫湿透的脊背上,那小小的身体又是一阵剧烈的颤抖。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只剩下震耳欲聋的暴雨声。
守护神兽……雅典卫城神庙壁画上,智慧女神雅典娜脚边,那只额顶有着月牙白斑的圣猫……老石匠索夫隆尼斯卡在炉火边讲述的,大洪水时代引导先民建造苇船的神异灵兽……那些流传在市井和乡野、被智者嗤之以鼻的古老传说碎片,此刻如同被这道撕裂天地的闪电瞬间激活,带着不可思议的清晰度,猛地撞进苏格拉底的脑海!
是它?传说中……额顶生有月痕的守护者?
荒谬!这怎么可能?那只是故事!是蒙昧时代的人们对无法解释之事的幻想寄托!
理智在苏格拉底心中大声咆哮。一只猫!一只从奇怪的藤蔓团里掉出来的、快要淹死冻死的小猫而已!它如此弱小,如此可怜,湿透的皮毛下嶙峋的肋骨清晰可见,脆弱得他一只手就能轻松掌握。神兽?何等荒谬的联想!
然而,他的目光却像被磁石牢牢吸住,无法从那一小撮银灰色的毛发上移开分毫。那抹异色在灰白的皮毛中是如此突兀,如此…不凡。它不像染就,更像是从血肉里生长出来的印记。一股莫名的、源自直觉深处的强烈悸动,压倒了理性的质疑。这不仅仅是一只猫。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滋生。
就在苏格拉底心潮翻涌,被震惊和荒谬感拉扯之时,他怀中那团冰冷、颤抖的小生命,也正经历着意识层面天翻地覆的震荡。
冰冷刺骨的雨水,粗糙湿透的亚麻布摩擦着皮肤,还有那透过布料传来的、属于人类青年的、坚实而温热的胸膛……所有这些陌生而强烈的触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疯狂地冲击着司通刚刚复苏的感官。它艰难地、一点点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模糊晃动的、被雨水打湿的褐色卷发,接着是一张棱角分明、沾满雨水的年轻人类脸庞。雨水顺着他高耸的眉骨和挺直的鼻梁滑落,汇聚到下巴,再滴落下来。这张脸孔很陌生,属于一个它从未见过的种族和时代。
然而,当它的目光艰难地上移,最终对上了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深陷在眉骨下的灰色眸子。此刻,这双眼睛正充满震惊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自己,瞳孔深处翻涌着难以置信、困惑,以及一种……穿透了表象、触及本质的强烈探究欲。在那震惊和困惑之下,司通捕捉到了一种更深沉的东西——一种岩石般的坚毅,一种即使在面对从天而降的“神迹”或“怪物”时,也未曾被恐惧压倒的内在力量。这力量并非源于肌肉或武器,而是源自某种不可动摇的精神核心。
露西!
这个名字带着火山喷发般的灼热,猛地撞进司通混沌的意识!那是在白垩纪末的焦土上,在尼巴鲁撞击后地狱般的世界里,将他从恐龙的利齿下拖回山洞的原始人猿女性。当她用粗糙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捧起重伤垂死的他时,她的眼中也闪烁着同样的光芒——原始,懵懂,却有着一种对生命最本能的守护和一种面对洪荒巨兽也未曾退缩的、野草般的顽强。
还有俄狄浦斯!那个在斯芬克斯的死亡谜语前,在司通无声的引导下,最终喊出“人”的答案,让泽拉尔获得救赎的青年。当他抬头望向化身石像的斯芬克斯,眼中燃烧的同样是这种火焰——对压迫的反抗,对自身命运的承担,以及一种初生的、属于人类的理性之光。
跨越了千万年的时光长河,经历了物种的巨变、文明的兴衰,这种眼神……这种深植于某些灵魂深处的、不屈的、探求的、守护的光,竟然在眼前这个被雨水淋透的年轻人类眼中,再次看到了!
不是幻觉!
心脏,那具幼小身体里新生的、脆弱的心脏,在这一刻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它瘦弱的胸腔,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和窒息感。但这疼痛是真实的!这窒息是真实的!
它还活着!
它没有在能量枯竭中消散!
它没有被时间的长河彻底吞没!
它,司通,尼巴鲁神王第9528子,月羽的复仇者,露西族群的守护者,金字塔战役的幸存者,南极灾难的见证者……跨越了无法想象的时空距离,从白垩纪的焦土,从洪水纪的方舟,从地心的战场,来到了这里!来到了这个陌生的时代,这个陌生的地方,落入了这个陌生人类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