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的朝议刚散,空气中还残留着肃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萧彻步下丹陛,玄色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在殿外透入的光线下流转着深沉的光泽。
他眉宇间带着处理完冗杂政务后的淡淡倦意,但更多的是一种掌控全局的沉凝。
刚步出殿门,王德海便趋步上前,低声道:
“陛下,阿史那可汗在御书房外……候着。”
萧彻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眉头下意识地便蹙了起来。
又是她。
这北狄可汗似乎总能精准地在他处理完朝务、难得想松口气的时候出现,如同在他心湖里精准投下的一块顽石。
“她又有何事?”萧彻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可汗殿下说……”王德海斟酌着用词,“……来向陛下‘汇报’一下她今日新学的‘大昭宫廷礼仪’成果。”
萧彻:“……”
汇报礼仪?
呵。
萧彻心底冷笑一声。
这借口找得,比上次说御花园的锦鲤颜色不够鲜艳、需要他亲自去“调色”还要离谱。
果然,转过回廊,远远便看见那道熟悉的、穿着北狄风格改良骑装的明艳身影。
阿史那云珠正百无聊赖地用靴尖轻轻踢着廊下的汉白玉栏杆。
听到脚步声,她倏地抬起头,脸上瞬间绽开一个灿烂得近乎挑衅的笑容。
“陛下万福!”苏云声音清脆,动作倒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昭女子的福礼,姿态刻意得如同表演。
萧彻面无表情地从她身边走过,径直踏入御书房,只留下一句:“可汗有心了。礼仪甚好,可自行退下研习。”
苏云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立刻跟上,灵活地闪身挤了进去。
“陛下此言差矣!”苏云背着手,大喇喇地在御书房内踱步,“学以致用方为正道。本可汗想着,陛下日理万机,身边正缺个端茶倒水、磨墨铺纸、能解闷的人……”
萧彻已坐回御案后,闻言,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朕有宫人伺候,不劳可汗费心。”
“能为陛下效劳,是本可汗……臣女的荣幸!”苏云几步走到御案侧前方,双手撑着案沿,微微俯身凑近萧彻,那股如同烈日下青草般的清新气息瞬间侵入,“再说了,陛下这墨,研得似乎不够均匀?力道和角度都很有讲究的……”
“阿史那可汗!”萧彻终于抬眸,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直直锁住她,“你究竟意欲何为?”
“臣女就是觉得大昭好,帝都更好,陛下这里……尤其有趣!”苏云环视庄严肃穆的御书房,笑容挑衅。
有趣?萧彻握着朱笔的手指微微收紧。
这女人!油盐不进!
一股强烈的冲动再次涌起。
萧彻霍然起身,绕过御案,站到苏云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迫人的威压:“既然可汗如此‘闲适’,又对‘武艺’颇有心得,不如……陪朕活动活动筋骨?御花园空地甚广,正好让可汗‘学以致用’,展示一番北狄的……‘待客之道’?” 最后四字,咬得极重。
苏云眼睛瞬间亮如寒星,战意昂扬:“好啊!求之不得!陛下可要说话算话,别像上次一样没意思!”她挑衅地扬了扬下巴。
萧彻不再多言,率先大步流星地走出御书房。
苏云紧随其后,步伐轻快,带着兴奋。
御花园深处,开阔草坪。
宫人早已清退。
萧彻负手而立,渊渟岳峙。
苏云在他对面站定,利落地束紧袖口,眼神锐利如鹰隼。
两道身影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对方!
“砰!”
拳掌相交,闷响如雷!气浪震得树叶簌簌!
萧彻不再留手!招式大开大合,磅礴如惊涛骇浪,每一击都蕴含千钧之力!他要以绝对力量碾压!
苏云却悍不畏死!身形灵动如风,在狂暴攻势中穿梭游走!北狄搏杀术刁钻狠辣,借力打力!她如灵蛇贴地避开腿风,如狡兔跃起腿鞭袭敌要害,更使出刁钻擒拿锁向关节!打法野性彪悍,充满灵巧柔韧!
“好!”萧彻眼中激赏一闪,战意更浓!他低喝变招,五指如钩,撕裂空气,直抓苏云肩胛!这一爪若中,胜负立判!
苏云瞳孔一缩,不退反进!腰肢拧转,以不可思议角度滑开,同时右腿如蝎尾倒钩,狠辣踢向萧彻肋下!
萧彻反应极快,手臂下沉格挡!
“嘭!”
闷响再起!两人一触即分,各自滑退,气息微促。
玄色龙袍与火红骑装在绿茵上交缠碰撞!每一次交锋都带起沉闷爆响与四散气流!力量与技巧的巅峰对决!
萧彻心惊于阿史那云珠的韧性!她力量不及,但那份悍勇、机变和层出不穷的搏杀技巧,竟让他一时无法拿下!更让他窝火的是,她眼中燃烧的纯粹战意和兴奋,仿佛他是极有趣的“陪练”!
憋屈感升腾!萧彻攻势再猛三分,拳风腿影密不透风!
苏云压力陡增,汗珠渗出,呼吸急促,眼神却愈发明亮!她将身法催到极致,在极限边缘游走,血液沸腾!
就在萧彻一记势大力沉的劈掌即将印上苏云胸口,苏云也蓄力准备硬接反扑的刹那——
“都给我住手!!!”
一声带着惊惶哭腔、却异常响亮的怒喝,如同炸雷般在两人耳边响起!
沈言气喘吁吁地站在草坪边缘,小脸煞白,嘴唇哆嗦,眼睛通红,显然是狂奔而来。
他身后,跟着同样闻讯赶来的萧纪。
萧纪看到场中激战正酣、杀气四溢的两人,尤其是皇兄那毫不留手的架势和阿史那云珠勉力支撑的模样,眉头瞬间拧紧,眼中满是惊诧和担忧。
这声怒喝,如同冰水浇头,让激战中的两人动作骤然停滞!
萧彻的掌风在苏云胸前寸许之地硬生生刹住!内力反噬,胸口气血翻涌!
苏云的反击也戛然而止,身形晃了晃才站稳。
两人同时转头。
沈言根本不顾萧纪在场,像只被激怒的小豹子,直接冲进场中,不是扑向任何一人,而是冲到两人中间,张开双臂,用自己单薄的身体硬生生隔开了他们!
他先是狠狠瞪向萧彻,声音因为激动和后怕而发颤,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你们幼稚不幼稚!多大的人了!一国之君!还有北狄可汗!在御花园里打得你死我活!像什么样子!传出去好听吗?!” 他直呼其名,显然气急了。
萧彻被这劈头盖脸的斥责骂得一懵,脸色瞬间铁青,张了张嘴,那句“朕知道错了”卡在喉咙里,在沈言盛怒的目光下竟一时说不出口。
更让他憋屈的是,四弟萧纪就在旁边看着!
沈言骂完萧彻,猛地转身,又对着还有些喘息的苏云,语气同样气恼,但带着更多的心疼和后怕:“还有你!云珠姐!你也是!他发疯你就陪他疯吗?他什么体格你什么体格?真打坏了怎么办?北狄怎么办?我怎么办?!” 他越说越气,眼圈更红了,“你们俩加起来有五岁了吗?怎么跟三岁小孩抢糖吃似的!”
苏云被沈言这毫不留情的“连坐”式教训弄得有点傻眼,刚想辩解两句“是他先动手的”,但对上沈言那泛红含泪、写满了担忧和“你们吓死我了”的眼睛,心头一软,那股彪悍劲儿瞬间泄了。
她撇撇嘴,难得地有点讪讪:“我……我这不是……没忍住嘛……” 声音小了下去。
萧纪站在一旁,看着这混乱又充满戏剧性的一幕:皇兄脸色铁青,一副憋屈又无处发泄的样子;阿史那云珠被训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不敢看沈言;而他那娇小的皇嫂,像只护崽的母鸡,叉着腰,虽然气势因为身高差有点可爱,同时对着当朝皇帝和北狄公主开火……
萧纪强忍着嘴角抽搐的冲动,赶紧上前几步,先是对萧彻行了个礼:“皇兄息怒。” 然后转向沈言,温声劝道:“皇嫂莫急,消消气。皇兄和可汗……想必是切磋武艺,一时兴起,下手失了分寸。” 他试图给双方台阶下,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苏云,看到她微乱的发丝和额角的汗珠,心中微动。
沈言被萧纪一劝,那股冲顶的怒火才稍稍平复,但依旧气鼓鼓的。
他一把抓住苏云的手腕,看也不看萧彻,拉着她就往外走:“都给我该干嘛干嘛去!下次再这样我再也不理你们!”
苏云难得乖巧地被沈言拉着,还不忘回头,对着脸色黑如锅底的萧彻做了个极其挑衅又得意的鬼脸。
萧彻:“……”
他站在原地,看着沈言拉着苏云决绝离开的背影,再看看旁边一脸“我懂我都懂”表情的四弟萧纪,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憋屈、尴尬、愤怒和……被彻底忽视的酸涩感,如同火山般在胸腔里翻涌!
他堂堂帝王,先是被个北狄女人挑衅,接着被自家皇后当众斥责“幼稚”,最后还被对方彻底无视,拉着“罪魁祸首”扬长而去!而这一切,都被他亲弟弟尽收眼底!
萧彻只觉得一口老血堵在喉咙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脸色变幻不定,最终化为一片沉沉的阴郁。
他猛地一甩袖袍,转身大步走回御书房方向,背影僵硬得如同铁板,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远远守着的王德海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萧纪站在原地,看着皇兄怒气冲冲离去的背影,又看看谢清晏和阿史那云珠消失的方向,无奈地摇了摇头,唇边却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嗯,看来皇兄的“驱云大计”,任重而道远啊。
而那位阿史那可汗……他摸了摸下巴,眼中兴趣更浓。
能让皇兄吃瘪到这种程度,确实……非同凡响。
一场意在“立威”的比试,最终以帝王颜面扫地、可汗大获全胜(至少在沈言心中)而告终。
萧彻在御书房内独自生闷气时,那股挫败感和“一定要把这碍眼的北狄女人弄走”的执念,几乎要化为实质。
萧纪走出御花园,回想起刚才那精彩绝伦的一幕:
皇兄吃瘪的样子……嗯,百年难遇,值得珍藏回味。
皇嫂发火训人的样子……像只炸毛的漂亮小猫,凶萌凶萌的。
阿史那云珠被训后那难得一见的、带着点心虚的乖巧模样……竟比她那副张牙舞爪的样子更……有趣?
萧纪摸了摸下巴,眼中掠过一丝精光:看来,以后得多“偶遇”几次这种场面?既能看皇兄热闹,又能看到阿史那云珠可汗不同的一面……稳赚不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