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府后园夜色沉下来时,雪还在悄悄地下。
李儒命人在白梅下又撒了一层盐,雪被逼得更白;檐角悬起的细铃被风挑得轻响,像兵甲彼此问候。
暖阁前新搭了绛纱大帐,四角压铜兽,兽口衔金环,环上垂流苏,微微一动便有细碎的光。帐内炉火温柔,沉水与龙脑杂着百里香,味道甜而不腻,恰恰是让人心先软下去,再慢慢陷进去的那一种。
董卓披紫貂而来,笑声未至,人先有一股热油味。他一掀帘,见帐中素影半倚,红绫束腰,白羽扇横在膝上。貂蝉起身相迎,光从她鬓角上掠过,像在一块冰上划了一道细痕。她低福:“见过太师。”
“好、好、好!”董卓连说三声,笑意浓得要流下来,伸手便去牵她腕。手还未来到,貂蝉已轻轻侧半步,白羽扇“喀”的一声合住了他那一瞬间的粗俗,笑若微波:“未拜天地,妾不敢放肆。今夜是太师恩赐之‘小饮’,容妾以礼承欢,不负盛意。”
“以礼承欢?”董卓听得新鲜,笑得更甚,“也好,也好!本相最讲究礼。”他招手唤乐,弦管缓起。貂蝉取出一枚纤小的玉笛,通体温润如月,指尖一搭,音便像水从石缝里流出来。她不是放肆地媚,她只是让夜色在笛声里一点点亮起来,让人的呼吸慢三分、心跳慢三分,然后每一慢都刚好停在太师想要的那个点上。
她一曲未终,忽而停手,抬眼看帐外白梅:“太师,”她轻声,“风大,铃响急,像兵甲相击。妾心中不安。”她说“兵甲”二字时,眼尾轻轻动了一动,像落下一缕不能明说的影。董卓笑着按她肩:“有本相在,谁敢击甲?”他自斟一爵,送至她唇边,“饮了,心便安。”
貂蝉不拒,沾了一点,便以扇掩杯:“未拜天地,妾不敢彻饮。太师若怪,妾愿以曲代酒。”她拈起扇子,扇骨轻折,扇面无字,空白如雪。她以扇为节,步为句,身作曲,竟将“敬、却、谢、诺”四意分开来唱——敬在第一回眸,却在第二抬袖,谢在第三俯身,诺在第四停住。每一步都不越礼,却每一步都落在董卓心尖上。董卓被磨得浑身发软,心底那团火却反而烧得更旺。他笑得眼眯成一条缝,手心按着大氅要起身:“美人,来——”
帘后有一线影悄悄掠过,李儒在风里咳了一声,恰到好处。董卓顿住,回过脸来,见他拱手,笑道:“太师,‘名分’二字,不可急。明日之明日,凤仪亭前,愿太师亲受天下人之贺。”他把“明日之明日”压得极低,像把一把刀先藏在棉里。董卓闻言,粗气里竟也长出一点得意:给他看的,乃是天下看得见的“正礼”。他坐回去,挥手让乐声再起。
貂蝉将扇横回膝上,目光在扇面空白里轻轻一掠,像看见了什么,又像什么也不看。她忽然轻轻一声:“将——”将字初出,立刻被她自己截断,尾音像被扇骨夹住。她笑:“……太师。”那一丝极轻的“将”,在帐中不起波澜,却被帐外的一双耳朵稳稳收住。李儒眼睫动了一下:她几乎喊成“将军”。她心里有谁,他清楚——这清楚让他背脊起了一层细小的凉。
“美人方才唤何人?”董卓耳背,却也隐隐听出个影。他眼睛一眯,肥指捏了捏椅扶手。貂蝉垂睫笑:“妾本习礼,诸祭词中常有‘将’字,落了口。”她轻轻把扇敲在膝上,发出极软的一声,像给他心上又按去一粒糖。“妾所念者,只有太师。”
“只有太师——”董卓把这四字含在舌下翻来覆去,越嚼越甜,疑心慢慢被糖衣裹住。李儒却没被哄过去,他在帘后道:“今夜二更,暖阁侧室已备。太师且小饮,遣歌止步。人不可尽,礼不可亏。”
“文优,处处扫兴。”董卓笑骂一句,又笑,“也罢,明日之明日,再谢天、再合礼。”他说到此,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名分在掌心,欲也在掌心,世上再没有比两手都满更妙的事了。
——
与此同时,温侯府前的夜早乱成一团。
赤兔喷着白雾,铁蹄在青石上钉出一串火星。吕布穿着白昼未去的华服,腰束玉带,披风改玄,发冠束得极紧,紧到他额角青筋起。他一拳捶在门枢上,铜声“铛”的一响,府中灯火一晃。家将“唰”的一声排成两列,谁也不敢先开口。有人以为大人恼了军中事,有人以为太师府传来了命令,更多的人低头,只看见温侯的靴底在门槛前来回碾,像一把刀在鞘口磨。
“太师府送来帖子?”吕布忽问。
亲随小步上前,双手捧出两封:一封绛边,凤仪亭祈福;一封黑缘,后园赏梅。纸厚、款重、字狰狞。吕布接在手里,没拆,指节却在封口上慢慢用力。纸片“咝”的一声,被撕开一线,他却又停住,像将怒气硬生生折回胸里。
“温侯……”陈宫从影里走出,拱手低声,“太师此举,是将公子当作‘名器’供观。公子若往,众口称颂一时;公子若拒,‘不敬’二字便系在帽上。”他见吕布沉默,又道,“但今夜之‘后宴’,若公子去,便入人家‘网眼’。李儒疑心重,必以影代人,以人试心。往也不是,不往也不是。”
“往与不往,皆是他给我的路。”吕布的声音冷得像刀背,“我偏不走。”
他抬步,跨出门槛,一脚踏在街心的雪上,雪碎得如同纸。门外聚了不少看热闹的人,见温侯出,拱手的、躲闪的、低语的,像潮水一圈一圈地退。他忽然抽出腰间佩刀,刀未出鞘,刀格撞在鞘口,发出短促的一声金属哭。家将们全身一抖。
“传话太师,”吕布沉声,“温侯府前,不迎‘赏梅’。我不看梅,只看人。人若要见我,来我门前;我若要见人,入他心里。”他抬手一挥,贴在门上的“父子”二字木匾被指尖轻轻一挑,“呯”的一声,落在雪里,摔得裂成两半——“父”、 “子”各飞一边。众人“嘶”了一声倒吸凉气:这是……怒冲冠?
“温侯不可!”陈宫低喝。
吕布不回头,白雾从鼻端喷出一线一线:“让人看。”他放下手,像刚把一口闷在喉里的血咽下去,“让他看。”
街口的茶肆里,有人早把杯子按住了桌:“温侯翻脸了!把‘父子’匾都踢了!”又有人压低声音:“这是要作乱?”更有人沉着脸:“未必。温侯心狠,未必无谋。”风里,议论像一把把小刀,噌噌往太师府方向飞。
不多时,太师府来人,带着太师令箭,呵斥温侯“失仪”。吕布一步上前,将令箭一按,按得那人腕子一麻。他笑得薄:“令箭,只管军法。今日非军,不受令。”来人被他笑得发寒,退了两步,不敢再逼。他们回去复命,带去了“温侯府前怒冲冠”的模样——冠带微斜、玉环震响、匾额断裂、赤兔踏雪、门前刀鸣。
——
夜里二更,太师帐中又起了小饮。
貂蝉以礼承欢,先奉笛,后奉扇,最后奉一盏清水茶。她指节扣盏的声音很轻,像细雨打在芭蕉上。董卓歪在榻上,眼尾吊着油光,手指头敲着扶手:“美人,凤仪亭前,百官齐贺,待本相亲口应你‘天地’。”他越说越觉得自己像个天意所钟之人,笑声粗浊,像把火舌往帘上舔。
“太师厚恩。”貂蝉徐徐一礼,复又坐直,忽然低低地叹了一声,像从极高的地方坠下一片雪,“妾有一忧。”董卓抬眉,她把白羽扇转过来,扇骨映出他眯起的眼,“世人最喜‘绯’。今夜若有流言,明日之明日,妾即拜天地,‘名分’便压万口。只是……”她抬眼,“温侯性烈,若闻流言,恐有失礼。太师担得住天下,未必愿担‘家门不睦’四字。”
董卓最怕的,正是别人笑他“家门不睦”。他本要笑着压过去,被她这一句噎在喉头,粗粗喘两口气,哼道:“温侯不过我义子,何足道哉!”口气虽大,眉心处却起了浅浅的一道纹。貂蝉看见了,轻轻一叩扇:“妾只愿太师万全。若温侯不敬,妾愿明日之明日前去温侯府前,亲自谢他‘让贤’,免得外人添口舌。”她把“让贤”二字说得极轻,轻到像一根针从绵里透出来。
董卓一愣:“让贤?”
“天之大礼,岂夺人所欲?”貂蝉眼底有一闪即逝的冷光,“温侯若真有情,妾当谢他不侵太师之‘名分’。温侯若无情,妾明日便拜天地。”她把自己立在刀锋上,却让刀刃朝着男人的虚荣。董卓被这番话捧得晕,胸口那点疑心被她一句“让贤”压成了粉。他大笑:“美人有心!好,明日之明日,本相先在凤仪亭受百官之贺,再让你去温侯府前,给他一个‘情面’,教他知趣!”
帘后,李儒轻轻闭了一下眼:这女子不只会以礼承欢,还会以“言”结网。他心里迅速推演:貂蝉若去温侯府前,温侯必有反应——或怒,或笑,或不见。三者之中,怒最险、笑最假、不见最难。温侯今日在府前怒冲冠,明日之明日,恐怕更疯。他对着黑影微不可闻道:“替我看紧温侯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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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未尽,温侯府灯未灭。吕布坐在堂前,双肘按膝,指节一处一处发白。他看着地上那块被砸断的木匾——“父”“子”两字像两张撕裂的脸,彼此背对,谁也不肯再看谁。他忽然笑了一下,笑得极轻,像把一块冰拿在掌心,手心热,冰不化。
“你知你在做什么么?”陈宫立在阶下,压着嗓子,“今夜之怒,天下尽收;明日之明日,凤仪亭前若再有风声,太师疑心成形。疑心成形,是刀,亦是绳。”
“绳可以勒喉,亦可以勒人。”吕布起身,背影挺得像一杆戟。他沉沉道,“让他先勒我。他以为我喘不过气时,我回手,把绳勒在他喉上。”他抬手,摘下冠,发束散了一线,露出额角一道浅浅的伤痕,是昼间练戟时落下的。他用指背轻轻一抹,血已结痂,像一枚红色的小印。
“断史回声”,又在耳骨里冷冷敲了一下:旧史写你“为色所惑,怒杀其父”。他闭了闭眼,像与另一个时空较劲:“我之怒,不为色;我之怒,为一个‘名’。”他把冠重新束好,声音低下去,“为天下人看见,父子之名,不过是他牵我之绳。我今日扯断一半,明日扯断另一半。”
赤兔在马厩里轻轻嘶了一声,像与主人呼应。吕布转首,忽道:“备一匹黑马,藏在温侯府后门。明日之明日,有变,以黑马走小巷。赤兔太醒目。”亲随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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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更天气,太师府又起一阵骚动。李儒遣出的探子折回,低声禀报:“温侯府前,匾额落地,人声沸腾。温侯言‘不迎赏梅’。坊间传语,皆称温侯翻脸。”李儒不表态,只弯下食指在案上点了三点:“好、好、好。”每一点落下,他心里便添一分冷:此人不按牌理出牌,正合他意,又偏偏让局势不可控。
天未亮,他先去后园,亲自试了铃响松紧,又叫那身形似貂蝉的伶人穿上素衣红绫,在白梅下来回站了三趟,远远看,连他也几乎以为那就是人。他吩咐:“后园暖帐,灯少一盏;凤仪亭前,帷多一重。若闻‘兵甲相击’,内侍换扇,无字。”心腹应诺退下。
他独自站在廊下,看雪压枝。忽听背后脚步重,董卓狞笑而来:“文优,今夜睡得不差!”李儒侧身:“太师容谨。明日之明日,祈福、谢天、拜礼,一样都不能落。”董卓点头大笑:“都依你。”说完他又压低声音,“温侯那边……哼,让他看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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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未鸣,王允府的灯也亮着。王允坐在棋几旁,天元仍旧空,他却不再急着落子。他只把一枚黑子放在指间,翻来覆去,看它从指腹滚到指尖,再滚回指腹。他轻声道:“貂蝉,不可真损。”空屋里无人答,风替人答,吹得烛焰一颤一颤。片刻,门外靴声至,停在门前又退下去,像有人来过,又将话咽回喉里。
“司徒。”吕布终于进了门。披风上嵌着几粒雪,肩线挺直。“明日之明日,凤仪亭前,你守局。我……破局。”他话说得简短,像每一个音都经过刀锋的刮磨。王允点头,叹息又被他咽回:“风大,且稳。”吕布转身欲走,忽又停步:“貂蝉若去……温侯府前,你别阻她。”
王允心里一抖:“你要她去送死?”吕布回目,眸中冷意淡去半分,换上一线不易察觉的软:“她要去送一口‘气’。那口气不在喉,在天下人的眼里。看见的人多了,太师就会怕。他最怕的,并非刀,是‘笑’。”王允无言,良久,沉声:“保她。”
“保她。”吕布垂眼,像在对自己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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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破白,城里第一声卖汤的吆喝传来,凤仪亭那边的铃声也跟着跳了一跳。长安像一面巨鼓,被无形的手轻轻拍了一下,整个城便在这一下里,向着太师府与温侯府之间,悄悄倾斜。
太师府门外,早来了一群看热闹的。有人指着门前的金车笑:“昨日接美人,今日接贺客。”也有人去温侯府外看那断裂的匾,有人把“怒冲冠”的样子一遍遍模仿,惹得一片低笑。笑声沿街蔓延,像一阵又一阵风,最后全被风引向凤仪亭——那里挂起了第二重绛帷,白梅下立着一个素衣红绫的影,远远地向众人一福。
而温侯府前,黑马已备,马鼻喷白。吕布站在门内阴影里,指腹轻轻抚过刀鞘。他听见耳骨里那道“断史回声”又来,声音比任何一夜都清:“旧史写你色令智昏,今史由你亲手改。”他不再闭眼去躲,也不去反驳,只在心里把话压成一线铁:“怒,给他看;心,藏在刀里。”
门外,有青衣小内侍小跑而来,喘着气高喊:“太师命——明日之明日,凤仪亭请温侯祈福,后园请温侯赏梅!”声落,人未到,吕布已跨出一步,冠带微斜,眼里一线寒光直射过去,像把刀从夜里抽出来半寸。他笑,笑意却凉:“温侯不看梅。至于祈福——看天给不给面子。”
小内侍被笑得脚软,摔了一个趔趄,挣扎着爬起,落荒而去。围观的人“哄”的一声散又合,那股子“怒冲冠”的意,像一缕黑线,被看客们传到街角,再传到茶肆,再传到太师府前。李儒听得回报,眯起眼,指尖轻轻叩桌:“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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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尚未完全褪去,太师帐内灯火又亮了。貂蝉披一件轻裘,从妆奁里取出那枚“道”字玉佩,贴在心口。她看着青铜镜里的自己,镜子里的人很静,静得像要和夜色一道沉下去。她把那柄白羽扇放进袖里,扇骨顺着手臂贴到腕弯,冷得像一线霜。她对着镜子轻轻说:“风,会教我。”风便从窗棂缝里吹进来,轻轻翻了她的发。
帐外铃声一阵紧似一阵,像在催促谁去赴一场不可避免的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