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之前,宛城的天像被一只巨大无形的手按住,压得低低的。
北门吊桥缓落,车辙上结着薄冰,压过去发出极轻的“咔”声。骨铃的余音还挂在张辽的耳后——百草谷夜风过处,那一串叮当,像有人用极细的针一下一下点在人的心窝上。
唐樱随行而至。她披素色斗篷,脚步不快不慢,袖口的银针在晨雾里不显光。她不看围观的军卒和城民,只抬眼望了一眼天色,淡淡道:“辰时前,开炉。”
“炉?”陈宫一怔。
“药炉。”她目光落在帅府方向,“酒暂禁,水要新,火要稳。静室一间,西窗半启,地炭去湿。三禁八要,一条不差。”
“请娘子示下。”陈宫躬身。
“禁声、禁血、禁香;要稳、要净、要阴阳要合、要针从气、要火从令、要人从律、要药从时、要门从守。”她说得像列军书,一字一顿,目光没有停留,“最要紧的——‘镇’。”
“镇由谁行?”张辽明知故问。
“由他。”唐樱看向那处最深的营门影,“握众人命者,以‘人’行镇,不以‘王’行。”
——
帅府静室依令清空。窗纸蒙淡,外头一线晨光透进来,像一根纤细的银针。榻上少年气若游丝,胸口黑线已至锁骨外缘,紫纹如蛇伏走,鼻翼轻颤。高顺守门,张辽与陈宫在侧,贾诩立在偏影处,袖中葫芦被他握得极稳,不响。
吕布来时,甲未解,披风只半解,袖口被血色浸重了一线——是昨夜谷底未尽之毒翻涌时压住的痕迹。他入门不言,先看少年一眼,再看唐樱,目光平直。
唐樱也不多礼,拈针如拈兵。“逆天行,三式。”她斜指榻侧案几,案上已经摆好石心草、龙涎苔、七返白芷、薄荷末与一撮铁英粉,“第一式,‘逆针返脉’,以针逆行,夺毒之势;第二式,‘夺关换气’,以人之气镇其‘膻中’,借他体内‘王火’制毒寒;第三式,‘抽毒回炉’,以火养水,以水引毒,罐吸其浊而不夺其精。”
“娘子尽管吩咐。”吕布道。
“逆针,我来;夺关,你来;回炉——”她看向陈宫,“火候由你点。你手稳,心也稳。”
陈宫拱手:“领命。”
“还有一事。”唐樱看着吕布,“昨夜张将军以‘索命帖’回我三问,你以血为印,以人之名受约。今日下针,你要把‘王’放在门外,把‘人’带进来。”
吕布沉沉一点头,“可。”
唐樱转身,手一抬,“诸人退三步,禁言,不得惊呼。”她抬指点窗,“西窗半启——现在。”
命令落下,静室里连呼吸的节拍都被收束起来。唐樱先以酒洗针,银雨一排排在烛火上亮了一下又沉下去。她左指轻敲榻沿,像击鼓定军,口唇极轻极快:“一寸、再寸,气随针、针随气——”
第一针入“膻中”,浅,稳,不破血。第二针入“期门”,斜,细,像在皮下一点点挑开一条线。第三针入“章门”,四针合势,像在胸前搭了一张看不见的网。吕飞胸口黑线微滞,像被抓住尾巴的小蛇,不甘地一缩。
“夺关。”唐樱低声。
吕布向前半步,盘膝坐在榻侧,将右掌覆于吕飞“膻中”上方一寸处,不触不离。他吐气入腹,鼻吸口吐,气沉丹田,心如一石。他所修“止战四诀”在此刻从战场的杀意中抽离出来,只剩下“止”的极致——止心、止念、止气、止刀。他的掌心里缓缓生出一缕温热,不燥不躁,像冬日厚云后的一线阳光,落在寒泉上,不喧哗,却实在。
唐樱目光一闪:这是在人中难见的“稳”。她随即以指弹针,微颤、微旋。银针如鱼尾轻摆,针下之气逆着常势回转,沿皮里毛道而上,遇寒则化,逢毒则滞。她轻声数拍:“三、六、九——换。”
陈宫在炉旁点火。炉火不旺,只握住一指宽的蓝心,稳得像一颗安静的星。他把石心草与龙涎苔以少许泉水慢慢研开,小勺挑起,滴在少年肋下两处“走窜”的针旁。草膏入皮,皮下那一丝丝黑意像被水轻轻牵了一下,涌向针下。
“起罐。”唐樱以细口牛角罐平稳扣在针旁,罐内先以蒸汽温之,不用火。罐口微合,罐面无声,罐底却在一点一点吐出极细的泡。泡黑而紫,紫中透青。陈宫眼底一凛:骨砂、青磷、熏风改方皆在其中。
吕布掌心一热,热后是冷,再热再冷,像两股看不见的潮水在掌下交替。他胸内旧伤被这冷热挑了一下,似有一条冷蛇自肋下往肩胛游。他不动。掌不动、气不乱。汗自鬓角落,沿着面颊不留痕。他淡淡开口:“樱娘子。”
“在。”唐樱手不离针。
“若需血,取之。”
“不需你的血。”她声如冰,“需你的‘直’。你若乱,针意便乱;你若疑,气便散。你只需坐。”
“好。”他只应一声,掌下再稳一分。
第一道罐色深,第二道罐色浅,第三道罐色忽又深了一线。唐樱眉梢轻挑——毒势反扑。她指尖一顿,针忽改“走马”,沿“太溪”“少海”暗暗贯通,欲以“水”制“火”,以“火”驭“水”。少年喉间突突两声,胸口起伏骤紧,喉结一收,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了一把。
“锁喉三针——”唐樱低喝,左手三针如电,飞下“廉泉”“天突”“气舍”,三针立,喉间那只手像被硬生生掰开。吕飞的气从刀背上拿回来了,从一线锋刃回到了肉体。
张辽与高顺同时往前一寸,又硬生生按住自己脚步。铁血营的门规在他们骨头里:禁声、禁步。贾诩在暗处看,袖中葫芦这一次没有摇——他怕他自己心里那一丝丝动会传出去,扰了针。
“第二式成七成。”唐樱低道,“第三式——回炉。”
陈宫换火,火心不变,只在炉外再加一圈温。白芷、薄荷与极少的麝在盏中温开,香气淡到几不可闻,淡里带着一丝极清的凉。唐樱取铁英粉如米一粒,融在草膏里,用指腹轻抹于“走窜”之线尽头。她的指腹白,指纹清,贴在少年皮上微微一停,似在与那一条线说话:“回。”
那条黑线迟疑,像一条在河口摇摆的鱼。吕布掌心的热在此刻一收,冷再起,又收,又起——他在用他的“止”给那条鱼安一个方向:回。
罐底再吐泡。泡紫转青、青转灰。唐樱一抬指,第三道罐轻轻移位,又扣。一息、两息、三息——她眼角余光扫到吕布的额上汗落一线,汗滑过眉锋,停在眉心那一点红痕上。那一点血曾为“镇礼”,今日又为“镇针”。她声音更轻:“再一息。”
“叮——”极轻极清的一声,从榻侧落下。所有人都愣了一下:那是镇旗上的铁牌,自被少年轻轻取下放在榻边为“惊尺”之时,第一次响。唐樱不怒反喜:“好。”
这“叮”不是乱,而是对时。像网中的鲤鱼被拍了一下,翻身朝回游。
吕飞的喉音渐稳,胸口的黑线像被谁拿着细细的梳子一梳,梳回锁骨之内。唐樱并指弹针,针尾同时轻颤,颤息与少年的呼吸渐渐合拍——一呼一吸、一进一退。她声音更轻了,几不可闻:“收。”
针出,罐起。罐底凝着一圈黑紫浅灰的环,环里有极细极细如泥的渣。陈宫用白瓷碟接住,碟面泛着光。唐樱用银丝轻挑,挑起一缕黑,黑在灯下发暗,不再泛青——毒势被按下了。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声音却仍冷:“未尽。七日调息,辰午各一次,三日停针,四日复火。伤不入血,留在皮里——可活。”
她转身望向吕布:“逆天行,至此及格。欠你一次‘索命’的原因,我不说。”
吕布撤掌收息,掌心冷得像从泉里刚捞出来的石。他把那口冷压在心口,压在刚被毒触过的旧伤上。他看了看榻上少年,再看唐樱,“谢。”
“别谢。”唐樱言简,“你若失约,我索命。”
“我不失约。”吕布淡淡道,“午时,军法司开刀。首级与文书,按你律刻字,送谷口。”
唐樱点头,不再多言。她收针、洗针、入匣。匣盖阖上,一线光一闪即灭。
——
午前,军鼓三通,宛城午门外,军法台上铁梁立,木槛横。城民云集,军士列队。张绣身负偏将之职,立在侧列,未语,目光深处像压了一层石。崔理与城中“管粮之家”数人被贾诩点名到场,站在百步之外,亲眼看律成。
押上的是前营校尉韩齐,曾在城南兵站值守。供状压在台上,字迹乱、心却不乱——他不悔,只是怨。军法司朗声读罪:劫掠药农,夺药为乐;收受豪右之财,纵容断魂沙入军仓;暗里贩卖营中伤药。三罪并,合当军法正斩。读至“药农伤残”,台下有啜泣,是南市一个老药匠的家人,手里紧抓着一只被戳了洞的药罐,罐沿裂痕斜斜,像一道未合的口子。
吕布披甲登台,不坐,只立。画戟横于膝下,戟尾轻点木台,声音极轻,却一下一下像在人的骨缝里敲。他不训话,不作长辞,只抬手。刽子手上前,韩齐仰天笑了一声,露出一口黄牙,又忽地咬住自己的舌头,想先死。高顺一声冷喝,刽子手刀背一压,韩齐的下颌被硬生生撬开,舌头吐回口里。刀光一闪,血喷三尺,热,厚,落在木台边缘立刻暗下去。
军法司执事将首级装入黑匣,匣盖上刻:以王为法,以军为律,劫医者斩。陈宫亲手押上军法文书,贾诩提书角,以朱押“宛城行令”四字。张辽抱匣而下,不入帅府,径奔北门,出城三里,一线谷口,置于骨铃之下——风从山里出来,绕着黑匣转了半圈,吹散了血气,露出刻字的锋利。
城中鼓声止,庖门开粥。军中酒禁仍在,粥先给劳作者——伤兵、药农、工匠。崔理在粥棚前低低一拜,他知道,从今日起,这城里“饭、律、人”的秤重,真的在一道道小事里落地了。
——
申时,帅府后院立“医司”。牌匾并不华,三字横书——“青囊司”。唐樱不入司,只受“外监”之名,不受印,不领俸,立直达举报之权——“三月之内,青囊司治伤,司粮给药,司税免役,违者罚。”贾诩立“青囊三律”:
一、兵伤有档,入档必治;二、医者有责,伤亡必报;三、药入三检,检错有罚。另立“青囊三禁”:禁以药诈财、禁以伤戏笑、禁以血为乐。立“青囊三赏”:救治十人免一徭、十治合格增一粮、十月无失误赏一布。
吏胥持笔记录,城民传言四起,有信,有疑。张绣看完牌记,沉声对贾诩道:“文和——”话到嘴边只剩两个字,“……好。”
贾诩微笑,不答。他知道这“好”落地,最要紧看人——看那个立约的人。
——
夜幕又压下来一层。静室里,火心仍稳。吕飞苏醒在酉初末,他睁眼时看见的不是火光,是旗影——镇旗被人移到窗下,斜立着,铁牌安静地贴在结边。少年第一口气吸得很浅,第二口便深了些。他开口,嗓音嘶:“主……公。”
吕布已在榻前。他把掌从少年“膻中”上方收回,掌心仍冷,指尖却热。他不让自己微笑太多,“醒就好。”
“末将……”少年眼角湿了又被他自己晾干,“镇旗……不响。”
“好。”吕布点头,“你欠我的一顿盐汤,留着慢慢喝。”
少年笑了一下,又被唐樱瞪回去。唐樱把脉,指下之脉细细有力,像一条刚从寒水里下来的小鱼,一跳一跳不肯服软,却不乱。“不许多话。”她淡淡道,“三日不许起榻,七日不许骑马。十日之后,刀门可看,铁道不许碰。”
“诺。”少年老实应,眼睛却还悄悄看了一眼旗。
“再看,扎你一针。”唐樱凉凉。
“……”少年飞快把眼转回来。
张辽与高顺同时低头,憋笑。陈宫轻咳一声,把笑咳回胸里。贾诩在暗处看,目光极薄地暖了一下——城与军有了规矩,人心就敢笑。这笑不妨碍律,反而压住了虚。
唐樱收回手,忽道:“人救了。约未完。”
吕布起身:“送娘子回谷?”
“不急。”她看窗外一眼,“今晚在城里。明日辰时,入谷收‘首’与文书,再立‘谷律’之碑。后日辰末,我再来扎一次针。三日之约,你记着。”
“记着。”吕布道。
唐樱收针匣,拎斗篷,临出门忽回头:“你今日镇得稳。可惜——你自己也中毒未尽。夜里热,半夜会寒。别逞。”
“我不逞。”吕布淡淡,“我有‘止’。”
唐樱嗯了一声,“有‘止’也要有‘度’。”言毕转身而去。
——
夜更。北门以外,南坡之外,胡车儿蹲在石下,嘴里咬着那只从械匠尸体上扯来的小秤,秤杆在牙齿间发出“吱呀”一声。他远远望着城里升起的灯,灯的亮、暗、疏、密,像一张棋。他摸摸自己被火烫出泡的脸,皮一层一层要起不起来。他恨,不敢恨太久——因为恨会让人乱。他把恨咽下去,吞到胃里,胃里便酸,酸得眼睛都辣。
有人从背后靠近,脚步极轻。胡车儿不回头,只把秤杆横在嘴里,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来做什么?”
来人低低道:“南市有路,盐枭肯出——只问你敢不敢。”
胡车儿吐出秤杆,吐了一口血沫,把秤塞回怀里,咧嘴笑了一下:“走。”他的笑没有半分喜,只有狠。他知道城里“饭与律”的秤从今日起压实了,他在城里杀不得人了——那就去城外杀。饿三天,很多人会想哭;饿七天,很多人会想投。他准备好秤,准备去秤人的心。
他不知道,城里也有一只秤,在“青囊司”与“谷律”之间一扬一落,沉着,冷,稳。
——
夜深了。帅府静室里火心收了一线,炉面覆了盖。吕布在短榻坐歇,掌心的冷与胸口的热在体内一消一涨。他闭目,将“止战四诀”一遍遍在心里过——止心、止念、止气、止刀。每过一遍,那条在他旧伤里游走的小蛇便安一分。窗外风过,铁牌未响,旗影不动。
案上“索命帖”横着,黑竹在灯下并不亮,却像一枚压在纸上的钉,把“约”钉住。张辽回转,把谷口得回的骨铃安在案角,铃不动,风动,铃轻轻晃了半个圈,又停——像有人在说,“就这样。”
贾诩立在门外影里,看着灯、看着旗、看着那张黑竹。他忽地想起白日台上那一刀,血喷三尺,落地即暗。那是“法”。他又想起静室里唐樱的针,银光细细,收、放、挑、按。那是“术”。两者之间,有一个人把手按在另一个人的胸上,掌心冷、指尖热。那是“人”。
他在心里极轻极微地笑了一下:王之所以为王,非因他比人多刀,而是因他把“人”放在刀前面。
更尽,梆子声远。唐樱在青囊司一隅闭目稍歇,银针整整齐齐地躺在木匣里,像一排轻轻合阖的刀背。她睁眼时,门外有微风掠过,骨铃轻动一下。她不看门外,只看针,指尖摸过匣盖,低低道:“一诺,且看。”
——
黎明前的一刻,天色最黑。吕飞忽然在睡梦中“叮”地听到一声——铁牌响。他睁眼,四顾。铁牌确实未响,只是心口左边半寸的地方,与它“对时”。他笑了一下,极轻极小,又闭上眼,睡过去。梦里他还在刀门下,旗在手,风在身侧掠。那风不冷,也不热,像有人把手轻轻按在他的胸上,说:“稳。”
窗外初白,宛城烟起,粥香淡淡。有小贩推着糖饼车从巷里出来,孩子们追着喊。军营里号声未起,铁血营的人已经在“铁脚步”上把第一百步落下。
案边,“索命帖”的边缘在微光里像一道小小的白。它不响,不亮,却压着一件大事——霸主一诺千金重,既已落在纸上与血上,便要落在刀上与粥上,落在谷碑上,落在每一个人要活下去的心口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