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夜色如墨,太师府外的火把成了一条流动的龙。
金车碾过青石,辘辘声直压到人心口上,围观的百姓退在檐下,有人小声道:“恶龙闻香,今夜要进食了。”话一出口,便被身侧的妻子扯了扯袖子,连忙把声音咽进去,像石子落进井底,不见涟漪。
府门洞开。董卓披紫貂坐在榻上,笑得唇肉微颤,指节在扶手上轻轻敲着,像在敲一口满油的锅。他眯起眼,在灯影里看那缓步而来的女子——素衣、红绫、发间只插一枝青玉簪,华贵不见,清冷却逼人。她向前一福,声音不高不低:“见过太师。”
“好,好!”董卓大笑,一边拍案一边起身,身上貂裘滚出一圈油亮的光,“美人入府,正合天意!”他一挥手,令设“暖阁小宴”。乐声随即起,竹笛清隽,瑟音流转,暖阁里的灯焰被风一卷,火舌斜了一下又直,像一束被人捏住的草。
李儒立在侧,面无表情,眼神却绕过一切,安静地落在女子眉间。那双眼不媚,不怯,像两点结着霜的水。他心底轻轻起了一道影:王允府里那个“素衣舞”,多半就是她。如此清而冷的气息,生来便是能把男人的心先冻住,再一点点磨碎的。于是他不言,只稍稍偏头,吩咐心腹看清每一处细节——步幅、呼吸、视线的方向,甚至抬手时袖口里露出的那一寸肌肤的温度。
小宴开席。董卓兴致极高,隔着几案便朝人笑:“美人,你叫什么?”女子垂睫:“家父曾以貂尾为饰,故小字‘蝉’。”董卓拍手:“好名字!‘蝉’者,鸣于高树,天下皆闻。来,赐坐,赐酒!”他亲手斟了一盏,盏口极薄,酒色琥珀,像被他指尖揉热了的脂。
貂蝉并不推辞,拈杯到唇畔,方要沾齿,忽自停住。她目光侧过,落在侧案上一柄白羽扇上——那是太师最爱拿在手里的玩物。她伸手取来,轻轻一合,便将杯口掩住,笑意如浅波:“妾曾习礼,未拜天地,不敢彻饮。请太师恕罪。”一句“未拜天地”,落地极轻,却像一根细针,扎在董卓心窝里。那心里热腾腾地被人一搅,他的笑意立刻更大:“拜天地?拜便是了!明日,择吉!”说着便要唤人去请内相、择时、备礼,一串命令如鼓点般敲出去。
李儒的目光微微一顿:这女子,不愿就地“成礼”,而将“礼”推往明日,推往“择吉”。她在拖时间。拖——为了谁?为了什么?他的脑中像有十数根极细的线同时被拽了一下,头皮不见动,心底却起了一个字:疑。
貂蝉轻按扇骨,落座。她第一杯不过沾唇,第二杯便全数递给了下座的老内侍,说是“妾酒量浅,恐失仪”。她说这话的时候,眼尾不去撩人,反而在空中一点不着痕迹地落在殿外夜色最深处。像在对着什么看,又像在对着谁的呼吸看。
董卓哪里肯让她清醒,连连催酒。貂蝉却笑:“妾有一舞,以谢太师抬爱。”她起身,白羽扇在掌中折开,扇骨轻响。第一步,她足尖轻点,像是在堆满霜的石阶上试探着落下一只脚;第二步,她回身,衣角一掠过琴案,发出轻响;第三步,她目光从董卓身上略一掠过,恰恰落在右侧的雕屏——屏上雕着“马踏飞燕”。董卓顺着她的眼看过去,哈哈笑:“赤兔!明日再赐你一匹!”他笑声里油香更盛,已经分不清里面是酒气还是欲气。
舞到一半,貂蝉忽而立定,手中白羽扇合而复开,低低唱了半阕《子夜》:“君似天边星,妾是窗前月;星月同在天,不得同一步。”她不看董卓,只看那扇面——扇面是空白的,空白里映出暖阁的一角火光。她的声音像在火上走过的水,起时轻,落时冷。董卓先是心里发痒,随即怒意一点点在痒意中生长:什么“不得同一步”?他踢翻一只小凳,咆哮:“本相要你同步,你便要同!来人——”他竟要就地“成礼”。
李儒微不可见地向前半步,袖中食指与中指轻轻一扣。他明白:此刻若纵之,太师心头之欲虽可解,却会露出“名分”的破绽——那老人最在意的,是要天下见他“名正言顺”;若在众人面前强夺,明日流言四起,王允恰可借势。于是他笑着拦在董卓与貂蝉之间,语气恭而不屈:“太师,礼不可废。且司徒府才送来信物,‘道’字玉佩尚在,若今夜便乱了礼法,反教天下小人有口舌。”他一边说,一边垂眼看貂蝉的手——她握扇的指节白得发透,骨缝里像灌了寒水。
董卓怒气被“名分”与“天下口舌”两词一压,便转为粗浊的大笑:“文优言之有理!拜天地、合卺酒、明日凤仪亭大宴,叫百官来看本相的好福气!”他拍手命人:“传旨——明日午后,凤仪亭设‘赏春祈福宴’;今晚,暖阁小酌,先尝半口甜头!”说完,他伸手便要去扯貂蝉的袖。
貂蝉顺势半跪,白羽扇“啪”的一声合在掌中。她抬眼,眸中起了一层雾,却是冷的:“太师,妾身薄命,愿以一舞为聘,以一言为誓:若负太师一念,愿折此扇。”她话落,扇骨轻轻开合,像一道将要折断的光。董卓心里“咯噔”一下,怒意反被一种奇异的成就感替代——一个不肯就地失礼、反以“誓扇”明志的女人,更显贵气。他哈哈大笑,按住了手:“好!你有骨,本相喜欢。今夜便住在暖阁侧室,别走了。”说罢,他一挥袖,遣散了左右。
李儒并未退下。他对董卓低声道:“太师,‘凤仪亭祈福’之议甚善。不过……臣请加一层安排。”董卓挑眉:“你来。”李儒笑:“明日设两宴——其一,凤仪亭‘赏春祈福’,广邀百官,以‘名分’镇口舌;其二,太师府后园‘暖香私宴’,只太师、小娘子与数名心腹知。前宴是名,后宴是实。两宴并行,一真一密,天下人只见前宴的风光,看不见后宴的实情。这样——既成太师之愿,又堵王允之嘴。”董卓拍手大笑:“妙!妙在‘二宴’!”他笑着,却没看见李儒眼底的阴影——那阴影里藏着另一个意思:用“二宴”,还可试“二人”。
——
夜更深。暖阁侧室灯光清淡。貂蝉独坐榻前,把那枚“道”字玉佩从红绫里解出来,在灯下翻看。佩心的刻痕极浅,灯焰一闪,它就在她掌中像水一样流了一下。她闭了闭眼,将佩又系回红绫,轻轻放进枕旁。
屏外有沉重的脚步停住,董卓守不住“半口甜头”,又折回来了。他隔着屏风嘿笑:“美人睡了么?”貂蝉应声极轻,像风吹过竹叶:“未睡。”屏内屏外隔了一方薄木与绸,空气里弥漫着沉水香的甜。董卓伸手去推屏,指尖刚触到边沿,屏风另一端便“吱呀”开了一条缝——不是他开,是她开。她侧身,与他隔着一扇屏对视,眼里一点笑也没有,只有一线极细极冷的光。“太师,”她低声,“明日凤仪亭,妾当谢天。”董卓被这句“谢天”说得心里发胀,竟生出一种被上天“钦点”的荒唐感。他抬手,终于按住了——只按在屏上,不再推进去:“好。明日谢天。”
他走了。貂蝉在屏内坐了很久,才慢慢起身,将灯吹灭。黑暗里,她摸到那柄白羽扇,扇骨在指下是一道道冷的纹。她对着黑暗无声地吐出一句话:“风,会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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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案灯未灭的,是李儒。
他把小宴的每一个细目都写在竹简上,又召来温客行刑的心腹,问起方才殿中几处角落的动静——谁咳嗽过、谁眨眼过、谁酒杯放下的声音重了一分。他的备忘像一张网,密密麻麻铺开。他问到最后一句:“她,在第几拍看向‘马踏飞燕’?”心腹答:“第三拍。”李儒垂眼,指节在桌上轻敲:“第三拍,正是‘开匣见刃’的位置。她不是在看马,她是在提醒某人——‘明日有马’。”某人是谁?不用说。
他负手在廊下走了一圈。冬夜浅雪,脚印在青砖上印成一串不紧不慢的黑。他心里把明日的“二宴”逐条过了一遍:凤仪亭前宴,广而喧;后园暖宴,密而静。二宴之间,以十六名心腹穿梭传语;又以四名伶人做“疑团”,其中一人身量与貂蝉近似,衣色相同,头戴同簪,远望可乱真。此“伶”不近人,只在亭外白梅下立,供人“远看”,不许“近观”。如此安排,两处皆可“见人”,却又不知“见谁”。他眼角浮上一丝冷笑:王允若用“女”做计,他便用“影子”破“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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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另一头,司徒府的灯尚亮着。王允坐在棋几前,天元仍空。他不再摩挲那点,改而静静看着它。窗外的风一阵比一阵冷,吹得纸窗上竹影像一支支瘦笔乱写。门外有靴声至,停了一停,又去。很快,靴声再次回来,这回停在门内。
“司徒。”吕布进门,仍是白日那身华服,披风却换成了玄色。他把风一并带进来,火舌斜了一下又直。
“太师设‘二宴’。”王允开门见山。吕布侧首:“你怎么知道?”王允苦笑:“我不了解太师,我只了解李儒。那人做事,总要留两手。”他顿了顿,低声道,“我派出去的人看见了,太师府后园今日多置屏风,凤仪亭内却增了朱帷——帷上挑了暗结,用以挂额饰。李儒在‘名分’上做文章。”
吕布在几旁坐下,取过一子,掂了一掂,又放回去。他不落子,只抬眼看王允:“‘二宴’好。我们也‘二路’。”王允一怔:“二路?”吕布笑意很淡:“一路行戏文,一路走刀路。戏文给他看,刀路为我们用。前宴我们给他‘风光’,后宴我们取他‘心口血’。”
王允喉头动了动。吕布却忽而沉下声音,像将刀放到了案上:“但在此之前,有一件事要定。”他抬眼,定定地看着王允,“貂蝉,不可‘真损’。”
王允的指节在膝上慢慢收紧。他半生顶着“清议”的重量,此刻只觉胸腔里有一口老血要喷出来。他点头,声音沙哑:“我晓得。她是刀锋上的花,不是丢在火里的柴。”
吕布没有再说。他只是起身,走到窗前,掀起半扇纸窗,让风灌进来。他让风把那道在耳骨里反复敲打的“断史回声”吹得远一点——可风只将它吹得更清:“旧史在此闭合,新史在此开口。你若退,天书如旧;你若进,天书改行。”他闭了闭眼,把窗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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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未时,长安城像被悄悄旋转了半指。坊里茶肆先闻风:“太师明日凤仪亭祈福!”“司徒女入府!”“温侯昨夜在司徒府‘求亲’!”消息像火烧干草,一窝一窝蔓出去。有人拍案道:“此乃美事!”也有人阴声道:“美事之下,必有刀。”
太师府内,李儒披一袭青袍,亲自去后园布置。他让人在梅树下撒了一层盐,让雪更白;让人在水榭的檐角系上细铃,风来时会发出不易察觉的声响;又让两名伶人换上“素衣红绫”,站在鸱吻影下——远望,只见其大轮廓,与貂蝉七分相似。伶人受了吩咐,低头不语。李儒又吩咐:“凤仪亭前宴,设内侍四名,执白羽扇,随太师左右——记住,扇上不可绘字。”他在“字”上咬了重音——昨夜“誓扇”二字,他记在心里了。太师喜欢“名分”,却畏“誓”。他要用无字之扇,冲淡“誓扇”的影。
“温侯那边呢?”心腹问。李儒垂眼:“送两份帖子。一份凤仪亭祈福,一份后园赏梅。看他先赴哪一处。”心腹笑:“若同赴呢?”李儒也笑:“同赴者,便是心虚者。”他又补了一句,轻得几乎听不见,“或者,心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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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宫中传鼓,凤仪亭挂起绛帷。太师盛服而来,前后甲士二百,声势如潮。众官依次入座,诸色名流也被请了来。亭外白梅落雪,风吹铃响,金石声细如丝,一根一根缠在人的耳骨里。
董卓先行祭天,焚香三柱,口诵祈词,字字笨拙,气焰却盛。祈毕转身,笑盈盈对众:“今日祈福,实为贺喜。贺本相喜得贤内助!”一语出,满亭皆笑。笑声里,有真,有假,有不敢不笑。董卓抬手:“美人——”他一喊“美人”,帷后便有人影动了动,素衣红绫,从帘缝里露出半身。她不近前,只在白梅下停住,向众座一福。远远望去,确是昨日的那人。人群里便有人忍不住低语:“倾城!”“绝色!”“太师好福分!”
王允在侧,脸色不动,袖中指节却微微一颤。他看出来了——远看是她,近看不是;那是“影”。他心里一冷,又笑:毒士果然疑,还疑得漂亮。他正想着,耳畔忽有一阵风,风里夹着极轻的靴声。吕布到了。
吕布不进亭,先在梅下立了一息。白梅的雪落在他肩头,被他一个抖颤掸去。他抬眼看那“素衣红绫”的影子,目光只停了半个呼吸,便转开了。他像是随意,又像是故意,笑嘻嘻走进亭子,与众官拱手,先敬太师,再敬太常,然后才望向帷后:“美人今日不近前么?温侯眼拙,远看怕看不真。”
董卓大笑:“急什么——”他话未落,后园那头便传来击柝声三下,紧接着是内侍小步入亭,附耳低言。董卓眉梢一挑,笑声更盛:“众位稍坐,本相去后园‘赏梅’一回!”他话里“赏梅”二字压得极重,满亭人都懂——那是“后宴”。众官相视,笑意各异。
李儒不动声色瞥了吕布一眼。吕布端着酒,眼里波澜不兴,像什么也没听见,只与身侧某侍郎谈起了“春水初生”。李儒的指尖在袖里轻敲——这人,到底是“心虚”,还是“心狠”?
董卓携两名亲信绕过回廊,入后园。后园里更静,铃声更清,白梅更冷。小桥侧、暖阁前,貂蝉站在风里,衣裳薄得像把风折成了两半。她回首,见董卓来,便屈膝行礼。董卓笑,笑里油就要溢出:“美人,谢天已毕,谢我可否?”貂蝉不退,轻声道:“谢。”她伸出手,手心里是一枚细如豆的梅花。董卓伸手接,手心碰到她的指尖——那指尖冷得像刚从雪里捞出来的玉。他浑身一抖,笑意竟更大:“冷?待本相给你暖。”他一把要去揽她腰。
貂蝉却在刹那侧身,避开半寸。她抬眼,眸光直直撞上他:“太师,妾有一言。”董卓停住,呼吸粗重,鼻翼翕张。貂蝉不退不惧,低声道:“妾曾在司徒府下过誓——若负太师一念,愿折此扇。”她从袖中缓缓抽出那柄白羽扇,扇骨在风里轻颤,“今日人多眼杂,妾愿以扇代礼,以言代誓:明日之明日,凤仪亭下,妾独与太师谢天,再不让天下人嘲笑‘名分’二字。”
“明日之明日?”董卓皱眉。他不懂这女子为何要一拖再拖——却又被“天下人嘲笑”四字挠得心里发痒。他最要紧的,便是“名正言顺”;他要让人看见他受的,不是“偷”,是“明堂正礼”。于是他重重点头,竟收了手:“好!明日之明日,再谢天!”说完,他终于顺手握住了她的腕——那腕细得一圈,几乎在他掌中断掉。他忽地心软,松了半指:“别冷,回里头去。”
貂蝉撤了半步,袖中扇骨“喀”的一声轻响,像是一根线被悄悄绷紧。她回身入暖阁前,步子极稳。风从她身后掠过,吹动白梅,一片一片落下去,落在水面,又被铃声惊起,碎成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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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仪亭这边,钟罄未绝。吕布在亭中立了一阵,忽见王允从侧道来。两人目光在一群袖子、冠带之间擦了一下,像两刃暗地里相碰。王允袖中纸角一闪即灭。吕布未去接,只有衣摆在风里轻轻一转,像将什么话甩到背后。他举杯,笑与旁人论“香雪海”。笑到一半,耳骨里那道“断史回声”却冷冷敲了一下:“此刻若去,旧史闭合;此刻若笑,旧史松动。”他笑意不改,抬手一饮自斟之酒——酒入喉,不见辛辣,像吞了一口冷铁。
李儒看着他,眸中寒星一阵暗一阵亮。他忽道:“温侯可愿移步后园?太师欲与你同赏梅。”一句话抛出去,像在水里投下一块石头。吕布转头,笑容不咸不淡:“后园风冷,温侯怕冷。”他竟当场婉拒。亭上一静,有人暗吸一口凉气。李儒眸光微凝:这笑,是真的放肆,还是装出来的放肆?他正要再试,帷后一阵细响——“素衣红绫”的影子在梅下微微一动,像要向前,又像要退回去。吕布的眼瞳轻轻收缩了一分,但很快又放松。他仰头看天,淡淡道:“这铃声,倒像兵甲相击。”
“兵甲相击?”李儒挑眉。
“是。”吕布垂眸,指腹在杯沿上慢慢摩挲,“明日之明日,怕要有人听见更大的响声。”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给谁听。李儒的脸上一瞬间没有表情,像被风刮过的石头。
——
日偏西,前宴渐散。董卓从后园回亭,衣襟稍乱,脸上却是极满足的笑,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只是“赏梅”赏得兴起。他在众目之下高声道:“诸公!明日之明日,仍在此谢天。届时请早!”众官齐声应,声浪里带着各自的心思。
散席后,李儒送董卓回府,二人并肩行于回廊。董卓大笑不止:“文优,二宴之计,妙!前宴镇口,后宴暖心,本相两得!”李儒拱手:“太师洪福。”他侧过脸,看见廊柱阴影里站着的两名伶人——其中一人,与貂蝉身量极似。伶人垂首,影子在地上比人更长。他心底忽然升起一丝说不出的冷意:影子像人,却不是真人。那真人,正在太师身侧走着,心里装着一把看不见的刀;另一个真人,可能在亭中笑,笑里也装着刀。刀在哪里?他抬手,按了一下胸口,那里有一片冰。
——
夜再深,城心似鼓。司徒府后园,梅香淡得几不可闻。王允在棋几前终于落了一子——落在天元。他手指微颤,像是把一截骨头按进了泥里。他抬眼,看向门边。门边没有人,只有风。风把灯焰吹低,吹得他眼底那点老泪又被逼回去。他对着空气缓缓道:“连环之二,起。”他的声音极轻,轻得像是怕惊醒了谁。
他不知道的是,另一头的暖阁侧室里,貂蝉正把那柄白羽扇放在枕边,扇骨长短一一排列,像兵在列。她侧身躺下,睫毛投在脸上,像两道极淡的影。她没有睡,只有在心里把明日的路走了一遍——凤仪亭、朱帷、白梅、铃声、男人的笑、另一双眼睛背过去的那半瞬。她低声说:“风,会教我。”风就从窗棂缝里钻进来,在扇骨上“喀”的一声,像一把细刀刃轻轻擦过鞘口。
——
第二日清晨,李儒下了最后一道令:“二宴照议。伶人立影,影不近人;内侍执扇,扇无字;传唤温侯,先后园,后前亭。”心腹问:“若温侯仍不去?”李儒眼底浮出一丝笑,笑得比风还冷:“不去,亦好。‘不去’二字,便是把柄。”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其余人,去的是影,还是人,由他们自己选。我们——只看。”
他转身时,正撞上董卓派来的小内侍。小内侍捧着一只漆盒,笑得脸都要开了花:“太师命我来回话:‘明日之明日’,仍赏梅仍祈福。太师说,风大,不妨多点灯。”李儒接过漆盒,打开发现里面是一串新制的朱帷挂结。他抬起眼,看向廊外白得刺眼的雪。风吹过,铃声一阵紧似一阵。
他在心里,悄悄把两个字压进雪里:杀心。
——
傍晚之前,凤仪亭的铃声第一次乱了一小乱——不是风,像有人在远处低低地笑。城里的人不懂这笑从何来,只觉得长安似乎向凤仪亭那一边,又倾斜了一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