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天色未暗,天边却先压下一道厚黑。
云脚低得像要把并州的城墙擦出火花,风由北折向西,吹得旗声发紧。探马自西关飞回,雪粉溅在马眼上,被风一抹,化成一条条浅痕。
探马报至辕门台下,声音被寒气割成短节:“西凉兵校二百,旗号不整,分三队,先驻馆驿,再近营三里。另,董府谋臣李儒,求会。”
“黑云压城,兵先临境。”张辽眯了眯眼,手指扣在刀鞘上,扣得极轻。
高顺看向北角,陷阵营三十在雪线上站成一条直线,风从他们肩侧过去,像绕过了一堵墙。他声音沉稳:“兵未动,势先来。”
吕布立在狼旗下,抬头看了看那层厚云。
银钉如北斗,旗心的血戟被风一抻,红线细得像火脉。他按了按左腕的半枚虎符,语气冷硬:“兵在外,令在内。先礼后兵——李儒入馆驿,不入营门;宾礼三分,兵礼七分。文远,前锋护送,三十步外笑;高顺,陷阵不动,军门之内谁敢多走一步,先砸其印。”
“喏。”二人抱拳而去。
【断史回声:提示——外线波动“洛阳—董卓”到场。建议“礼—法—势”三段对答:先安其“名”,次钳其“手”,后示其“不可犯”。微扰:魏续‘贪—惧’波动上扬。】
吕布垂眸,极轻地“嗯”了一声,像把心里那根绳再往掌心绕了一圈。
——
馆驿的大门被刷得很新,门钉在雪光里泛着浅红。
李儒披一袭素狐裘而至,面貌清瘦,双目一转,似笑非笑。他立于门外,并不急进,一手按袖,一手抬目望旗:“并州狼旗,名甚烈。”
张辽前行一马幅,抱拳:“都督营务奉先将军有令:宾客入驿,不入营。李君请。”
李儒笑了笑,步入驿内。他坐定,环视四周,见屏风后立着两名记事官,案上白绢压得很齐,朱笔与印泥皆在位,便点头:“军中立‘言台’与‘白绢’,闻所未闻。董公常言‘法者,天下之衡’,并州先得其意。”
吕布入内,未披裘,素甲简束。他于门侧一揖,礼度不僭不卑:“奉先见过李君。”
“奉先之名,董府久闻。”李儒起身还礼,笑意微深,“太师荐君为中郎将,马赠赤兔,兵校二百入营辅佐,以并州为先;君若肯受,洛阳一列,石火可期。”
张辽目光一闪,高顺在屏后不动。
吕布却不看礼物,不看荐书,只抬手往白绢案上一指:“并州军有定制。军礼在前,朝礼在后。李君若以宾而来,请坐;若以兵而来,请止。”他顿一顿,语气极缓,“若以‘毒’而来——就请在袖里藏好,勿伤风。”
李儒笑出声来,指尖在杯沿上轻轻一扣:“奉先将军言重了。‘毒士’之名,外人所呼。李某不过说些‘利害之言’。”
他取出一匣,轻放几上,“太师意:并州雪重,军饷未继,此中有三项——银三十锭、药三方、勘合二纸。银助军资,药解瘴疠,勘合者,洛阳—并州关口粮草通行之证。”
吕布看都未看那银,先抬手示意书吏执‘勘合’二纸查验,转而拈起药方,垂眸一笑:“君既知并州雪寒,为何送‘清热解毒’与‘化湿祛秽’两方?”他把药方轻轻一合,声音更低,“此方里头的黄连、黄芩重了三分——并州不热,热在别处。”
李儒眼睫一动,笑意更深:“将军明察。此方非为并州,乃为洛阳路上。”
他收起笑,神色一正,“董太师不疑并州之寒,疑的是并州之‘热’。丁原已去,军心方稳,此时若无朝廷之名镇之,诸侯将起耳语——将军,‘名’需借,‘实’自取。受印上官,不过借‘名’以拒他人之‘名’。”
“借名。”吕布点点头,指背在几上轻敲二下,“借名不是借人。印若入手,令不可二出;兵若入营,助不可二主。李君此来,言借名,却以兵校二百来‘辅’,此‘辅’字,是字面还是背面?”
李儒的笑意暗淡半分,目光在吕布面上一转:“奉先直言,李某以直对之。”他端起杯,轻抿一口,杯沿细碎的白纹映出他眼中的冷,“二百兵校,半为眼,半为手;奉先若受,眼留在驿,手给奉先用——二十人入营,仅作连络,不署名,不挂号。”
吕布淡淡一笑:“李君好算计。”他不接茶,只用指尖轻点白绢四角,“并州有规:‘外兵不入营,外令不入门,外印不过案’。客可留,兵不留;令唯有‘丁印—戟印’双验;印,只落白绢,不落我手。”
李儒闻言,沉默片刻,忽而四下望了望,压低嗓音:“奉先将军,李某并非只带‘名’来。”
他自袖中抽出一札,薄如蝉翼,递向吕布,“洛阳中有人乱,太师欲整。此札内列名十余,皆丁原旧党外附董府而反复者。将军若得其一二,押送洛阳,太师自可言并州‘亲朝’,‘忠于天子’。”
吕布不接,反而抬手一压,示意书吏在旁看。
书吏翻阅片刻,立刻用朱笔在边角留了三字——“未可据”。吕布看也不看,淡声道:“并州狼旗新立,刀只向外。若借此‘札’去杀并州之人,我的旗,今日就折了。”
李儒长叹:“奉先,乱世用重手,若不先杀,以何立?”
吕布一笑,眼底并无笑意:“以‘法’立。”他指向白绢,“‘言台在前,白绢为证’,‘令出一门’,‘陷阵不退’,我今以此三者立军。李君若要我以‘名’杀人,非我所取。李君若要我以‘法’杀贼——兵临境外,自可施用。”
李儒静静望了他片刻,忽起身长揖:“奉先将军之‘法’,李某敬之。”
他话锋转快,“然李某亦奉命来问两事:其一,丁原既死,其死因何?其二,魏校尉以下犯上,军法可有?——此二者,洛阳耳目正待。”
吕布把白绢翻到第八页,上书“军法日录”。其上朱字分明,记:魏校尉“砸旧将牌、削一阶、杖四十,入陷阵为副;三阵三捷,赎死罪”。又记:丁原“葬礼如刺史礼,账册封存”。他轻轻一推:“有‘证’,可观。李君要的是‘说辞’,奉先给的是‘说法’。”
李儒望着那两行字,眸光暗了又明,终于点头:“好一个‘说法’。——将军,李某再请一事:李肃。”
馆驿内空气像忽然被冰封了一指。张辽眼神轻斜,高顺的指骨悄然一紧。
“李肃在我营囚帐,三日后押州府复审。”吕布淡淡。
“李肃乃董府使。”李儒笑,“太师要人。”
吕布也笑:“李肃经我营行‘乱’之事非一——献刀、乱言、夜扰。我并州军依法而行,李君若要‘人’,请以‘证’换之。列李肃何功何德,有何凭据,我以‘白绢’换‘绛帖’。”
李儒盯着他,良久,忽地笑起来:“奉先,笑里藏刀,彼此彼此。”他收起笑,拱手,“好,李某以‘证’来换。今夜不扰,明日再议。”
吕布拱手:“不送。”
李儒刚欲转身,忽而又停,指向案上未启的酒,“将军,杯中试春,一口否?”
“并州寒,酒留至雪尽。”吕布不动,那杯酒在案上一动不动,极轻的酒香被风一吹,散得很薄。赤兔在驿外打了个响鼻,似觉不耐。李儒看了看那匹马,目中赞意一闪即灭,向外飘然而去。
待人影远,张辽按刀而笑:“主公,不饮,便不被‘毒’。”
“毒不止在杯里。”吕布收了笑,眼底一线寒光横过,“也在言里、名里、兵里。我不受他的酒,不受他的兵,只受他手里的‘证’。”
——
傍晚,西凉兵校二百分驻三处。
李儒使人送来“勘合”的正本与“李肃案”之证:一份“太师行令”的副抄,按手者并非董卓,乃下府小吏;一份“献刀之礼”的帖子,字里行间全是李肃自夸。
宋宪看罢,冷笑出声:“‘证’是假‘名’为多。”
“假名即假兵。”吕布掷下帖,抬手示意,“言台开,照例三问:一问‘令’,奉何人;二问‘证’,据何物;三问‘人’,可面质否?问至第三,若‘否’,则以军规处之——‘不见其人,不立其案’。”
夜色垂下,黑云压至城头,旗上银钉光线暗了一度。
营门处灯笼高挑,双验不改。
西凉兵校来试门,拿着“勘合”悄悄往里探,被陷阵营前两只冷眼钉住——不言、不斥,唯有那股“不动”的劲把人的脚轻轻挡回去。
第三回,来者换了个更硬的面孔,口称“董府飞熊士”,要以“保驾”之名入营。高顺从阴影里走出一步,尖枪未抬,言也未出,手只指向门侧“‘丁印—戟印’双验”的木牌。那人眼角抽了一下,冷哼,退。
李儒远远看着,手指夹着一枝细扇,扇骨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字。他轻轻一敲扇背,对身侧亲信道:“兵不及关,势已受挫。并州法,成了。”
亲信道:“先生计奈何?”
李儒笑:“法可逆。——‘人’。”
他话未落,营中就传来一段小小的涟漪:魏续在粮案前指画,手里不经意多拿了一叶小金,被宋宪当场眼尖喝住:“魏校尉,‘三月内不得取赏’,‘白绢在侧’,你手伸错地方了。”
魏续愣了一下,随即满头汗,连声认错。
宋宪记名“罚半”,押在白绢上一行新字底下。事件极小,却在营中绕了一圈,像一条细线被打了个结,又被人“嗒”地掐断。
李儒看见这一幕,眼里笑意忽然微微收紧:“此军中‘灵—稳’之线,有一端细弱,名魏续;另一端已稳,名宋宪。——可使,亦可弃。”
他折扇一收,转身回驿。
【断史回声:微扰增强:魏续‘贪—惧’振幅48%。建议:设‘三口关’——言、利、色,封其二,留其一以控。】
吕布在帐内翻白绢,目中光线极深。
张辽把白昼所见一一陈报,末了问:“主公,李儒明日再来,必索李肃。如何答?”
“‘证’换‘人’。”吕布淡声,“李肃献刀是‘证’,董府行令非董印,是‘假证’。他若以‘太师私印’来押,我便以‘并州狼旗誓’来回——‘刀只向外,不向内’。他若出‘天子’之名,我便以‘狼旗’之‘名’拒之——‘并州立军规,非朝廷之政,军政不相乱’。”
“若他以兵逼?”张辽问。
“则示‘势’。”吕布阖上白绢,“文远,明日于西关演‘迅雷—陷阵’换位阵:先墙后风,风不过墙。要他看见——你若动,先撞墙,再被风卷。”
“喏。”张辽笑,笑里有一条细光,“此阵,我喜。”
高顺道:“末将请立‘三禁——夜禁刀出、言禁谣起、利禁外纳’,签押白绢,试其心。”
“可。”吕布落笔,戟印一压,朱红沁入绢纤,“另加一条:‘洛阳来使,一日三见而不入阵,只听‘言台’,不得观‘阵法’。’——既让他看,又不让他全看。”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火光,越过空无的帘影,像看见了极远处某个看不见的“握持”。他的指尖在案角轻敲,节律仍旧是“两短一长”。
——
次日午后,黑云压得更低。
李儒如约而来,仍入馆驿,仍不过营门。
他先把一枚朱印押过来的“董府令”端端正正摆在案上,印迹端正——这次是真的董卓私印。又送一封“荐奉先中郎将”的厚札,纸面沉沉。
“李肃?”吕布不看札,不看印,只开口问。
“以‘太师私印’作保,李肃交还董府。”
李儒捻着扇柄,笑得无害,“以‘奉先军规’作凭,魏校尉三阵三捷,赎死。——此二,合两方之‘法’。”
“可。”吕布不改容色,“但有三条:其一,李肃出营之日,董府兵校不得近营门三百步;其二,李肃在洛三月内不得署折并州;其三,董府不得以‘中郎将’之名,入并州调兵。——你要‘人’,我给;你要‘兵’,不与。”
李儒收敛笑意,盯了他半息,忽地又笑:“奉先,将军这叫‘笑里藏刀’——笑给我看,刀给别人看。”
“李君也一样。”吕布反笑,“刀藏在笑里,名藏在印里。”
两人对视,淡淡举杯,均未饮。杯中意气,风把它吹散,吹得无影无踪。
会毕,李儒出驿,见西关外“迅雷—陷阵”换位阵正演:前为墙,后为风。风欲过墙,被墙稳稳挡回;墙忽然后撤一线,风便像一条看不见的绳“刷”地绕过去,又从侧后卷上。兵不过百,阵不甚大,却从容不迫。李儒眯了眯眼,忽道:“退。”
亲信惊讶:“不试试?”
“此阵不试也知。”李儒捻扇下阶,“试,是给他一个‘死理’;不试,是给他一个‘活道’。”
亲信不解。李儒笑:“他要‘名’,不要‘血’。我若逼他流血,他立刻以‘法’杀我使。——不如以‘名’缠他。”
——
黑云压城,暮鼓起。
李儒第三次入驿,带来“天子诏书”的影子——并非真诏,而是“请奉先率兵护驾”的草诏拟样。字意漂亮,话里全是“天子倚重、太师不疑、朝廷共赞”。
李儒摊开,指尖极轻:“奉先,这叫‘名’。你要‘名分’,就接。接了,你的狼旗,便成‘朝廷之狼旗’。”
吕布望着那张纸,沉默片刻,缓缓摇头:“并州狼旗,只向外噬敌,不向内讨好。‘护驾’,可以;‘护印’,不行。草诏入案,白绢在旁,等雪化——我以军功见,不以纸见。”
李儒“唉”了一声,摇扇而笑:“奉先啊奉先,世间最硬的‘刀’,是你这样的‘不动’。”他收回草诏,“李某再问一事,了此番公案:丁原之死,洛阳自有说辞。你要哪个?”
“清君侧。”吕布抬眼,薄薄两个字,“三军所愿。——但军法在前,已行杖罚。其余,交天。”
他说到这儿,视线越过李儒的肩,看向黑云下的旗。一阵风来,旗心血戟忽然贴开,像一朵在冰里绽开的火。
李儒目光一动,忽而一笑,长揖:“奉先,将军既不受酒,不受兵,不受‘假证’,也不受‘草诏’,李某无话。今日薰风不来,改日再扇。”他转身,步履从容,唯袖角微微一颤。
送其出驿,张辽低声:“主公,他袖里怕有‘毒’。”
“有。”吕布轻道,“‘毒’在‘名里借兵’,在‘兵里借名’。我们先用‘法’解,再用‘势’逼,最后用‘名’缠他。——他若要我以‘名’从他,便叫他以‘名’困住自己。”
夜至更深。
李儒撤兵校于三里外扎营,黑幕下火影摇动,像一团团伏着的狼。
营中言台仍开,白绢仍在。魏续在灯下抄写“军谣禁”,手沉沉按着笔,似要把心中的某些杂乱从指尖逼出来。
宋宪把今日“‘李肃案’换证”一条用朱笔重写三次,印下“丁印—戟印”双验。他抬头,看见高顺立在门外,像一段铁,咝地吐出一口白气:“言台不闭。”
“好。”高顺应了一声,转向北角。
——
子夜,黑云更低。西凉营中,李儒踱步于帷幕之间,忽闻低哨三声。他停住,笑:“来了?”
暗影里一人出,伏地:“魏续有缝,钱可通。”
李儒收扇:“勿急,三口关——言、利、色,封其二,留其一。并州‘言台’在前,‘白绢’压证,‘利’与‘言’皆难入。——留‘色’。”
他抬手一摆,“取并州商人所欠旧账一份,名册带齐,明日上言台递。叫他看见‘自家的人’欠‘自家的账’,心里自然起风。——不过,只有风,不许刀。”
暗影退去。李儒仰头看帐外黑云,轻声叹:“奉先,你不饮我的酒,我就以风灌你的心。”
——
同一夜半,吕布立于狼旗下,掌心压着戟印,一身素甲与黑旗成一道剪影。
他看见云压下,看见火在云根底下游移,看见每一处风都试图往营门里挤。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在并州雪岭之上的一场夜猎——风也是这样紧,雪也是这样硬,他把弓放在膝上,指尖去摸箭羽的纹,心里只有一句话:“不要动;让兽动。”
【断史回声:评估——“礼—法—势”三段对答完成度+27%。外线暂缓,内线微扰潜行。下一节点:言台将受‘旧账—军商’之攻。建议:以“公示—共偿—禁私”三步,化外‘色利’为内‘军规’。】
“我知道。”吕布在心里回,“让他出招。”
他转身回帐,留下狼旗在黑里猎猎作声。
深夜的风刮过旗心血戟,发出极细极细的一线声,像刀在鞘里轻轻移动了一寸——笑里藏刀,刀在笑里,亦在鞘里。
晨鼓未起,东天已翻出一线更暗的灰。
黑云未散,兵未退。馆驿外,一个商贾模样的人扶着账册踉跄而来,脸上挂着“冤”——言台前,白绢已然铺好。
李儒在三里外的营中闭目而笑:风,起了。
而并州狼旗下,吕布已把“三口关”的木牌摆在台侧,压上一句新刻的令:言可达,利不可入,色不可近——违者,先砸印,后逐籍。
黑云压城,火线将起。笑里藏刀,刀心渐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