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清天荷繁星开谢了多少次,程奉吉一直继续着他千年来不曾变更的行程。
四海八荒寻找她的痕迹。
心魔难以自抑,便去妖界发泄。
这一回,他捉到了妖界太子。
在妖界举世欢腾的太子诞辰上,他掳走了那只灰毛狼崽。
他见不得美好,见不得那罪魁祸首幸福美满。
他什么都没有了,他的春衣姐姐离开他一千年了,他失去了他的春衣姐姐,凭什么其他人能够幸福快乐?
像是当年万岁甚者将他从万岁氏掳走,他掳走了那只新生的狼崽。
当年万岁甚者在他身上下了禁咒,令他一旦开始引气入体,便会瞬间死去。
而他没有对狼崽下手,他只是将它丢了。
一千年的沧海桑田,当初的柳花镇已经成了柳树镇,满城的花都谢了,曾经纷扬的大雪也不再见,柳树镇四季温暖。
他踏着月色,将小狗抛下后,找了个阴暗的墙角,蜷缩了起来。
这一千年来,他总是这样睡去。
或是说,这并不是睡去,而是一夜夜无望的等待。
等那仿佛无所不能的春衣大王,再度出现,将他一把拥住,抱起来,“……跟我走,今天煮小孩汤……”
他不知自己的心魔是从何时而起,但千年来纠纠缠缠,疯哮着撕扯他的皮囊,随他走遍修真界,魔界,妖界。
他与他的心魔,日日夜夜都记得她,都在寻找她。
他是她从雪地里捡起来的小孩,是她亲手擦亮了光,将他种下,从此他的成长与果实都是她的。
可是她的风光雨露都消失了。
种子便夭折了。
温柔的月色和晚风,不留步的光阴与河流,带我去见她吧。
终于。
终于。
他见到她了。
他远远看见了那支青绸伞,飘飘荡荡避开云端,露出半张好奇新鲜的脸,生动明媚,仿佛天下的风光都开放在那一瞬间。
但他无法接近,他无法上前,他只能缄默。
沉默寡言,没有存在感的程师兄。
她踏上了半天榴宫,她笑着与守门弟子交谈,她惊艳地打量半天榴宫的山门,欣赏那棵巨大的榴树。
他已经一千岁了,可是再看见她,再看见他的春衣姐姐,还是会掉眼泪。
一千年了,他并没有长大,他只想拔腿飞快地,飞快地奔向她。
跑到她的面前,抱住她,将眼泪洒在她的衣襟上,喊她的名字,求她唤自己。
可是,还不是时候。
命运的回环,要首尾相接。
他的重逢是她的初遇,他不能吓到她,他与心魔都在无声地呐喊,在虚空中归于沉寂。
他放慢自己的脚步,让自己处于不紧不慢的人群中央。
人潮叽叽喳喳,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含着温吞的笑意,正常无比,“小师妹?是小师妹来了?”
无数的人声淹没了他略带颤抖的尾音。
他们挤着他,可他分寸不动,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克制着目光,静静地看着她。
他的小师妹。
可你一开始并不是我的小师妹。
我并不能教你什么,是你教我说话,教我吃饭,教我练剑,为我治病,与我在山野中奔跑,为我说那些睡前的故事……
他本该欣喜无比,可又苦涩至极,委屈极了,庆幸果然再见了,委屈他的春衣姐姐为什么不能抱一抱他,他真的等了好久好久。
哄一哄他吧。
哄一哄,一千年的寂寞与遗憾,就都不难过了。
他攥住了自己不慎滴落的一滴泪水,在人群中惶恐被发现,定定看着她,扬着与众人相融合的欢快笑意。
这群合欢宗弟子年轻活泼,他弯着唇,死死攥着那滴滚烫的泪。
但还是好高兴啊,再见到你了,我的春衣姐姐。
好高兴啊,能够陪着你一起成长,能够……
沉寂的夜中,他再次去了凤凰台。
自从那一次将玉牌显露给那个男人看后,他再也没去过。
他登上青山,沿着蜿蜒的绿水,来到那座土房泥舍。
屋前没有密密麻麻的魂旗帜,没有铺满的神木枝芽,也没有环环相扣的新旧阵法与灵烛。
那夜风中的屋前只有朴素井然的菜地,两座并排的摇椅。
摇椅在风中晃动,满头白发的男子躺在上面,一双白眸安静望着夜空。
灶间似乎还有一缕炊烟袅起。
程奉吉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
他不说话,那男人也不说话。
终于,他忍不住,先道:“我见到她了。”
话音落在风中,许久后,男人才轻声回:“我知道。”
程奉吉:“你知道?”
男人睁开的双眸看来,那对白眸空茫茫的,夜风掀动他长长的白发,白皙俊美的面庞含着笑,“奉吉,我看到了。”
他平静而从容,怀中拥着一柄陈旧的蒲扇,渗人的白眸内是浅浅的温和笑意,“奉吉,我都看见了。我也会再见她。”
“这是什么?”
“双瞳神目。”
摇椅在风中静静摇晃,时光静慢,像是一座陈朽的神像在缓缓剥落,自外而内损毁,“我去了一趟苍目山,我等不及了,我很想她,很想她。”
白发的男人双眸一眨不眨望着夜空,“拿到它后,我终于看见了,一切都看见了。奉吉,她在向前走,我不会与她歧途。”
“你在说什么?”程奉吉拧起眉,“你的寿元呢?大乘后期修士,短短千年就耗光了你的修为?她从前不是一直督促你勤加修炼吗?”
男人没有说话,半晌后道:“我的心脏用来换这双眼睛了。”
“那是她!”
“不,那只是我用心脏塑成的空壳,我将它存在了苍目湖底,多年后,它会对她有用。”
“我已经要死了,没有用了,以后它会帮上她。”
程奉吉上前两步,“你究竟看到了什么?不要给我打哑谜!”
程奉吉抬手想要抽男人。
沈香香抬手挡住,白眸温和,“你的脾气一点没变,她让我们好生相处。”
程奉吉抿住唇,“她只让你好好照顾我,她说我十八岁后便能自己做主,我早就能自己做主了。”
沈香香:“等下次再见,我会告诉你的。”
“下次?呵,我不会再来了。”
“她会来凤凰台,如约而至,我会等她。你若不来,亦可。”
“我自然会来,我与姐姐一刻也不会分开!”
程奉吉盯着他,忽然又问:“你的异火呢?”
没有回应。
“你的伴生异火呢?怎么也不见了?”
依旧无声。
“白焰……贺兰摇光的天火冰焰与你有关系吗?”
白发的男人始终没有理会他。
“你真是找死。”程奉吉斥骂。
沈香香没有看他,他只继续用着蒲扇望着夜空,天荷繁星一直在开放,他在枯萎中等待了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