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奶奶的卧房里只亮着一盏温暖的床头灯。周姨细致地帮奶奶擦洗完身子,换上干净的睡衣,又服侍她吃下睡前该吃的几种药。整个过程专业、轻柔,没有一丝不耐烦。
“小周,真是辛苦你了,我这把老骨头,真是……”奶奶半靠在床头,拉着周姨的手,语气里满是感激和过意不去。
“老太太,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周姨笑着反握住奶奶布满皱纹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照顾人是我的本分,何况您这么慈祥,跟您聊天我心里也舒坦。您就把我当自家闺女,别客气。”
这话说得奶奶心里暖融融的。周姨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东西,又把房间角落稍微归置了一下。她做事极有条理,不过半天功夫,这个家就显得比以往更加窗明几净,物品摆放井然有序,连空气都清新了几分。
“小周啊,你这干活利索劲儿,真好。”奶奶由衷赞叹。
“习惯了。”周姨在床边坐下,灯光下她的面容温和,却也带着些许岁月留下的疲惫痕迹,“从小就得自己照顾自己。爹娘走得早,家里穷,没办法,只能去读个卫校,好歹有门手艺,能养活自己。”
她的话语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奶奶却听得心疼,忙问:“那……后来呢?成了家没?”
周姨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转瞬即逝:“成了,又散了。遇人不淑,那人爱喝酒,喝了就动手……后来离了,儿子跟他了。也好,落个清静,我就一心扑在工作上,倒也自在。”
“苦了你了,孩子……”奶奶轻轻叹息,用力握了握周姨的手。同是天涯苦命人,这份理解和共情,瞬间拉近了两个女人的距离。她们聊着家常,聊着过去的艰辛,也聊着对未来的那点微末念想。奶奶觉得,自从晗晗被带走,自己病倒后,心里从未如此松快过。周姨也是个难得的听众,时而点头,时而宽慰几句。
夜深了,奶奶的话音渐渐低沉,终是抵不过药力与疲惫,沉沉睡去,嘴角还带着一丝安详的弧度。
周姨仔细地替她掖好被角,确认呼吸平稳,各项体征无碍,这才轻轻坐在床边的靠背椅上。她本想只是闭目养神片刻,但连日奔波照顾和今夜的情绪倾吐,也让她的体力消耗殆尽,不多时,便也歪着头,沉沉地打起了盹。房间里只剩下奶奶均匀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的车鸣。
与此同时,在城市另一端那高墙铁网、灯火通明的监狱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放风结束后的监舍,弥漫着一股汗臭、烟草和绝望混合的浑浊气息。林修远蜷缩在通铺的角落,鼻青脸肿,那是前几天“不懂规矩”留下的印记。几个膀大腰圆的犯人围拢过来,为首的光头大汉绰号“暴龙”,曾因重伤害入狱,是这间号子里的“大哥”。
“哟,这不是咱们的林大医生吗?”暴龙嘴里叼着根牙签,语带讥讽,用脚尖踢了踢林修远的小腿,“怎么,还在琢磨你那点‘丰功伟绩’呢?绑架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呵,真他妈出息!老子在外面砍人,也只找硬茬子,你倒好,专挑软柿子捏,还捏砸了!弟兄们说,这是不是咱道上的耻辱?”
周围响起一阵压抑的、充满恶意的哄笑。
林修远浑身发抖,不是怕,而是屈辱与不甘像毒火一样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暴龙,嘶声道:“你们懂什么?!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是被逼的!我有我的苦衷!”
“苦衷?”暴龙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俯下身,满是横肉的脸几乎贴到林修远脸上,“跟阎王爷说你的苦衷去吧!孬种!”
“我不是孬种!”林修远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尖叫起来,长期压抑的恐惧、愤怒和绝望在这一刻冲垮了理智,“你们这些渣滓有什么资格说我?!我本来可以有体面的工作,光明的前途!都是他们逼我的!都是……”
他的话没能说完。
暴龙眼神一寒,不再废话,一记沉重的勾拳狠狠砸在林修远的胃部。林修远顿时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蜷缩起来,剧痛让他瞬间失声,只有嗬嗬的倒气声。
“给我打!教教这姓林的什么叫规矩!”暴龙退后一步,冷冷下令。
拳脚如同密集的雨点,从四面八方落在林修远瘦弱的身体上。他起初还能感觉到骨头断裂的脆响和内脏破裂的闷痛,听到自己牙齿脱落的声音,但很快,意识就开始模糊。疼痛变得遥远,周围的辱骂和狞笑也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
……不甘心……我好不甘心……
……一辈子谨小慎微,却落得如此下场……
……母亲……儿子不孝……
……晗冰……隐锋……还有陆研新……金一诺……你们……
……若有来世,我定要……定要……
他的意识,或者说他的灵魂,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剧烈的撕扯感中飘荡。仿佛溺水之人,拼命想要抓住什么,却只能无助地沉沦。前世今生的画面在眼前疯狂闪回,月半猫的绝望,林修远的挣扎,母亲的泪眼,奶奶温和的笑容转而变成心脏病发的痛苦……最终,定格在晗冰那冰冷残酷的眼神上。
强烈的怨恨与求生欲,如同最后的燃料,支撑着他那脱离肉身的灵魂碎片,在虚无中漫无目的地飘荡。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他忽然“看”到了一丝微光,一股熟悉的、带着药味和衰老气息的……属于奶奶的味道,牵引着他。
他不顾一切地朝着那个方向“冲”了过去。
奶奶的卧房里,一片静谧祥和。
正在打盹的周姨,忽然毫无征兆地浑身剧烈一颤,眉头紧紧皱起,脸上闪过一丝极其痛苦的神色,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咯咯”声,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呼吸。她的身体在椅子上猛地绷直,脚尖甚至瞬间蹬直,碰倒了放在地上的温水盆,发出轻微的声响。
但这异状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几秒钟,她的身体便松弛下来,重新恢复了打盹的姿态。
然而,下一秒,“周姨”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了。
那是一双与片刻前截然不同的眼睛。温和、疲惫、带着生活磨砺出的顺从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初时茫然、随即迅速被狂喜、惊愕、怨毒和一丝不确定所充斥的复杂眼神。她(或者说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这双变得粗糙、骨节分明、属于中年女人的手,又抬起手,颤抖着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脖颈,胸口……
是热的!是实的!
我不是应该在冰冷的监狱里,被打得……死了吗?
这是……那个护工?周姨?
我……进入了她的身体?!
魂穿……这世上竟真有这种事?!
巨大的冲击让“林修远”(此刻的周姨)大脑一片空白,随即,一股劫后余生的、扭曲的狂喜涌上心头。他强行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怪异笑声,胸口剧烈起伏,贪婪地呼吸着自由的、没有血腥和污秽的空气。
他小心翼翼地,尝试控制这具陌生的身体。动动手指,抬抬胳膊,扭扭脖子。一开始有些凝滞和不协调,仿佛在操控一个巨大的木偶,但很快,那种如臂指使的感觉渐渐回来了。他轻轻站起身,动作还有些微的僵硬,但已能平稳行走。
他走到房间角落的穿衣镜前,借着昏暗的光线,打量着镜中那张属于周姨的、平平无奇的中年妇女的脸。
镜子里的人,嘴角开始不受控制地向上扯动,形成一个极其怪异、混合着女性轮廓与男性狠厉的笑容。眼神冰冷,充满了刻骨的怨恨和一种近乎疯狂的算计。
“呵呵……哈哈……”压抑的、如同夜枭般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没死……我没死!老天爷,你终究还是给了我一次机会!”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过床上安然熟睡的奶奶。那个他曾亲手绑架、间接导致其心脏病发、如今却被“自己”悉心照顾的老人。
复仇!
必须复仇!
晗冰,隐锋,陆研新,金一诺……你们等着!
我林修远……不,我现在是周姨了……
我会用这个全新的身份,藏在你们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把你们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百倍奉还!
这一局,我一定能搬回来!
新的阴谋,在这具刚刚被强占的躯壳里,伴随着旧魂的怨毒,开始悄然滋生。温暖的卧房,霎时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寒意笼罩。睡得正熟的奶奶无意识地咂了咂嘴,翻了个身,对身边已然天翻地覆的变化,毫无察觉。
夜色,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