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有时候是比绝望更残忍的东西。
那六千五百元的平台余额,像沙漠中的海市蜃楼,给了月半猫短暂的狂喜和致命的错觉。他感觉自己触摸到了“成功”的边缘,那种来钱的速度,让他过去所有的辛苦劳作都显得像个笑话。
“官方客服”的话术,如同最精准的心理操控术,不断在他脑海里回响:“300%……内部名额……额度稀缺……”
二十万。一个月。六十万。
这个数字组合成了一个他无法抗拒的魔咒。他开始像疯了一样,在各个借贷平台上穿梭。他不再满足于“闪电借款”和“分期乐”,他开始搜索那些利息高得吓人、名字古怪的网贷App。每一个需要填写的资料,每一次的人脸识别,都让他感觉自己正在滑向一个更深的泥潭,但脑海里那个“一个月后就能还清并暴富”的念头,像魔鬼的低语,驱使他不断地点下“确认借款”。
5,000… 8,000… 15,000…
数字在不断累加,他的借款App占据了手机整整两屏。当他凑齐整整二十万,并全部转入那个看似高端、实则噬人的投资平台时,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项伟大的使命。他甚至已经开始幻想,一个月后,他拿着六十万,带着母亲去收房时的场景。母亲会有多高兴?她再也不用做那些伤眼睛的手工活了。
这种虚幻的希望,支撑了他两天。
第三天清晨,他被一阵尖锐急促的手机铃声惊醒。不是闹钟,是一个陌生的外地号码。
他疑惑地接起。
“是月半猫吗?”一个冰冷而粗鲁的男声传来。
“你是?”
“你在我们‘速贷宝’的借款今天到期了,连本带利五千三,什么时候还?”
月半猫心里一紧,但强自镇定:“我知道,不是还有几天才到期吗?你放心,到期我一定还。”
“几天?”对方冷笑一声,“我们的规矩就是今天!中午12点前,钱不到账,后果自负!”
电话被猛地挂断。
月半猫的心跳漏了一拍,一种不祥的预感萦绕心头。他试图登录那个投资平台,想看看“收益”是不是又涨了点,却发现App……无法连接了!
他猛地从床上弹起,疯狂地刷新,重启手机,切换网络……那个承载了他全部身家和希望的App,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冷汗,瞬间湿透了他的旧t恤。
他颤抖着手点开微信,找到依彤的头像。那条象征着他们“旧情”的横线,冰冷地刺入了他的眼帘——“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他被拉黑了。
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完了。
这两个字像千斤重锤,砸碎了他所有的幻想。他像个溺水者,徒劳地一遍遍拨打那个熟悉的号码,听到的永远是冰冷的系统提示音。
就在这时,母亲的电话打了进来。他手一抖,几乎是怀着恐惧按下了接听键。
“崽崽……”母亲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和哭腔,“刚才有好几个凶神恶煞的人给妈打电话,说你欠了他们很多钱,是不是真的?他们……他们还说再不还钱,就要找到家里来!儿啊,你到底在外面惹了什么事啊?妈这里……妈这里还有两千块钱,是准备去医院复查的,你先拿去……”
母亲的话像一把把烧红的刀子,捅进月半猫的心窝。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塞满了砂石,一个音也发不出来。耻辱、悔恨、恐惧……无数种情绪将他撕扯。他害了自己,还要连累重病的母亲!
“妈……我……”他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我没事……是骗子……你别接他们电话……我……我来处理……”他语无伦次地挂断了电话,浑身乏力地瘫倒在地。
紧接着,他的手机开始疯狂震动,屏幕被无数个陌生号码的呼叫和辱骂短信占据。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死骗子!”
“不还钱就等着给你妈收尸吧!”
“我们已经知道你家地址了,准备好棺材!”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鞭子,抽打在他的灵魂上。通讯录被爆了,所有的亲戚、朋友,甚至几年前的同学,都收到了关于他“欠债不还”的侮辱性信息。社会性死亡,不过如此。
他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只被抛弃的流浪狗,眼泪混合着汗水鼻涕,糊了满脸。世界在他周围轰然倒塌,不留一丝缝隙。
就在这时,又一个本地的陌生号码打了进来。
月半猫看着屏幕,眼神空洞,已经没有力气去害怕了。他麻木地划开接听,准备迎接又一轮的狂风暴雨。
“您好,请问是月半猫先生吗?”出乎意料,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和、沉稳的年轻男声,语气带着关切,与之前所有的催收电话截然不同。
月半猫没有回应。
对方似乎并不意外,继续用那种能安抚人心的语调说道:“月半猫先生,您先别紧张。我是县第一人民医院内分泌科的林医生,我叫林修远。您母亲今天上午来我们这里复查糖尿病,情绪非常不稳定,差点晕倒在诊室。我们好不容易才安抚住她,她现在在留观室休息。”
林医生?月半猫死寂的心湖微微波动了一下。母亲去医院了?是因为那些催收电话吗?
“她……她怎么样了?”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
“身体指标暂时稳定,但情绪很差,非常担心您。”林修远的声音很诚恳,“她一直念叨着您的名字,说您一定是遇到了天大的难处。她不肯用自己看病的钱,反复求我,说如果联系上您,一定让我告诉您,她存折里还有五千块钱,是给您攒着娶媳妇的,密码是您的生日,让您先拿去应急,天大的坎儿,母子俩一起扛过去……”
轰——!
母亲的话通过林医生的口转述出来,比直接听到更加摧肝裂胆。月半猫的泪水决堤而出,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才没有嚎啕出声。他到底做了什么?!他把自己和母亲都逼到了什么样的绝境!
“月半猫先生,”林修远的声音放缓,带着医者的仁心,“我不知道您具体遇到了什么困难,但如果您需要帮助,无论是经济上还是法律上的咨询,我可以为您提供一些信息。生命只有一次,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请务必冷静,先来医院看看您母亲,好吗?她需要您。”
林医生的话,像黑暗深渊里垂下的一根蛛丝,那么微弱,却带着真实的温度。
然而,太晚了。
这最后的、唯一的善意,此刻听在月半猫耳中,更像是对他无能和愚蠢的最终审判。他还有什么脸去见母亲?他拿什么去面对那五千块“娶媳妇”的钱?他毁了一切。
他挂断了电话,没有给林修远任何回应。
世界彻底安静了。催收电话似乎也暂时停止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电脑前,将自己微信零钱里最后的 10.24元,转给了母亲。这是他唯一能留下的,干干净净的钱。
然后,他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囚禁他已久的出租屋,走向了那座熟悉的大桥。
江风很大,吹得他单薄的身体瑟瑟发抖。他拿出手机,屏幕恰好亮起,是一条新闻推送:
“警惕‘杀猪盘’新变种:假冒‘华尔街精英’利用高回报理财实施诈骗,受害者倾家荡产……”
他看着那行字,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爬上栏杆,最后看了一眼这座灯火璀璨,却从未给过他一丝温情的城市。母亲的脸,林医生温和的声音,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然后,他松开手,任由自己坠入那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