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苏醒,却不是被鸡鸣或炊烟,而是被一种铁血肃杀的气息所惊醒。
宫城各门在寅时三刻(凌晨四点左右)轰然洞开,早已集结待命的信使,如同决堤的洪流,分作十数股,向着帝国四面八方狂奔而去!这些信使与寻常驿卒截然不同,人人精悍,腰佩短刃,背负着装有加密文书和特殊标识的皮质信筒,座下皆是百里挑一的河西骏马,马蹄包裹着浸油的厚布,踏在洛阳街面的青石板上,只发出沉闷如雷的隆隆声响,震得人心发慌。
他们手持特殊令符,沿途所有关卡、渡口必须无条件优先放行,敢有延误者,无论官职,立斩不赦!这是帝国最高等级的“六百里加急”,代表着皇帝最紧急的意志!
几乎在同一时刻,尚书台内,荀彧面色沉静,眼神却锐利如刀,亲自监督着数十名书吏,将一份份加盖了皇帝玉玺和尚书台印信的公文,分门别类,交由不同的信使。这些公文,并非单一内容,而是一套缜密的组合拳:
其一,是发往各州刺史、郡守、国相的《讨逆密谕》。
绢帛之上,文字冰冷而肃杀:
“……查,钜鹿妖人张角,假托鬼神,妄称‘黄天’,私设军制,图谋不轨,罪证确凿,实乃十恶不赦之逆贼!着令各州郡长官,接此谕令之日起,即刻进入临战状态!严密监视辖内太平道活动,若遇其党羽聚众作乱,或攻打官府,或开仓劫掠,授权尔等临机决断,可调动本部郡兵、征发壮丁,坚决镇压,格杀勿论!务必将叛乱扑灭于萌芽,不得使其蔓延成势!凡平乱有功者,朕不吝封侯之赏;若畏缩不前,纵容匪患,以致局势失控者,无论勋贵皇亲,定斩不饶,夷其三族!……”
这道密谕,如同尚方宝剑,赋予了地方长官最大的自主开火权和最严厉的问责制。它要确保,即便张角能在钜鹿核心区掀起波澜,其试图点燃的“八方烽火”,也会在各地早有准备、被授权强力镇压的官府面前,迅速被扑灭,无法形成真正的燎原之势。
其二,是发往各地驻军将领,尤其是与太平道活动区接壤的边防军、北军留守部队的《协防敕令》。
敕令要求这些部队提高戒备,随时准备响应附近州郡的求援,或听从皇甫嵩大都督的调遣,协同作战。这构成了平叛的第二道防线,也是机动打击力量。
其三,则是一份准备公开发布,即将贴满各州郡县城门的《告天下讨逆檄文》。
这篇由蔡邕等大儒最后润色,以皇帝名义发布的檄文,文采斐然,义正词严,与《天命归汉论》相辅相成:
“……逆贼张角,本一介妖道,假符水以惑愚民,托谶纬以售其奸!不思陛下扫清胡尘、安定北疆之伟烈,不念朝廷推行新政、惠泽黎庶之仁德,竟敢狼子野心,私蓄甲兵,妄言‘苍天已死’,欲倾覆我四百年汉室江山!其行可诛,其心可戮!……朕上承天命,下顺民心,已遣天兵,吊民伐罪!凡我大汉臣民,须知顺逆,明辨忠奸,勿受妖言蛊惑!有能擒斩张角及骨干来献者,封万户侯!其被迫胁从者,若能幡然悔悟,弃暗投明,朝廷亦当赦免其罪,给予生路!……”
这篇檄文,不仅要剥夺太平道起义的合法性,将其钉死在“叛逆”的耻辱柱上,更要争取民心,分化瓦解其队伍,从舆论和心理上给予张角集团致命一击。
……
天色微明,洛阳西市口的公告栏前,已然被闻讯赶来的百姓、士子、商贾围得水泄积水泄不通。一名身着绯袍的礼部官员,在禁卫军的护卫下,正高声宣读着刚刚张贴出来的《告天下讨逆檄文》。
洪亮的声音在清晨的空气中回荡,字字清晰。
人群起初是寂静,随即爆发出巨大的议论声。
“果然!那张角果然是乱臣贼子!”
“陛下早就洞悉其奸了!北疆大战刚结束,就又来平定内乱,真是辛苦…”
“封万户侯啊!乖乖…”
“我就说嘛,好好的日子不过,信什么‘黄天’,原来是包藏祸心!”
舆论几乎是一边倒地倾向朝廷。刘宏登基后的赫赫武功,新政带来的些许希望,以及蔡邕等人前期在思想领域的铺垫,在此刻发挥了关键作用。“苍天已死”的蛊惑,在朝廷强大的宣传机器和现实利益(如南迁政策)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
与此同时,帝国的权力中枢并未因命令发出而停歇。
温室殿内,刘宏站在那幅巨大的《大汉疆域图》前,目光紧紧锁定着冀州、青州、豫州等太平道活跃的区域。地图上,已经根据玄枭最新送来的情报,用朱砂笔标注出了数个大小不一的红圈,代表着太平道可能起事的重点区域,以及官军主力集结的方向。
荀彧肃立在一旁,快速禀报着:“陛下,所有密谕、敕令、檄文已全部发出。根据驿传速度,最迟明日午后,司隶、豫州、兖州便可收到,冀州因距离和可能的路阻,需两到三日。”
刘宏头也未回,沉声道:“还不够快。传令沿途所有驿站,加派双倍马匹和人手,确保信使换马不换人,昼夜不息!必要时,可征用民间良马,事后由朝廷补偿。”
“臣明白。”荀彧点头,随即又道,“大司农曹嵩已在殿外候旨,请示平叛军费及后续赏赐、抚恤如何拨付。”
“让他进来。”刘宏转身,坐回御案之后。
曹嵩几乎是躬着身子小跑进来的,脸上不再是往日为国库空虚的愁苦,而是带着一种掌握巨款却又战战兢兢的复杂神色。“陛下,老臣…”
“曹卿,”刘宏直接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朕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平叛所需钱粮,必须无条件、第一时间保障!先前抄没所得,除预留部分用于新政,其余皆可动用!若有短缺,允许你以国库未来税收或盐铁专卖权为抵押,向糜竺等皇商短期拆借!总之一句话,前线将士和各地平乱官员,不能因为钱粮问题耽误一刻钟!若因你大司农衙门拖延而误事,朕唯你是问!”
曹嵩浑身一颤,连忙伏地:“老臣遵旨!定当竭尽全力,保障军需!”
“去吧!”刘宏挥挥手。
曹嵩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刘宏与荀彧。荀彧看着眼前这位杀伐果决、调度有方的年轻帝王,心中亦是心潮澎湃。他见证了陛下如何一步步将帝国从宦官外戚专权的泥潭中拉出,如何整军经武,又如何运筹帷幄,将一场足以倾覆王朝的大祸消弭于无形,甚至反过来将其作为巩固皇权、推行新政的契机。
“文若,”刘宏的目光再次投向地图,语气深沉,“你说,张角此刻,在做什么?”
荀彧略一思索,道:“依臣推断,张角应正在钜鹿,忙于他那仓促的集结和誓师准备。他或许以为,他的‘黄天’大旗一举,便能应者云集。他却不知,陛下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他的命令,他的动向,甚至他内部的人心,都已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刘宏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他以为他在下棋,却不知自己早已是朕棋盘上的棋子。朕现在担心的,不是他能否掀起风浪,而是……”他顿了顿,声音压低,“皇甫嵩和曹操,动作够不够快,能不能在其他人反应过来之前,就把钜鹿这个毒瘤,连根拔起!”
他担心的,是那些潜伏在暗处,或许期待着朝廷与太平道两败俱伤的地方豪强、乃至朝中某些势力。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悄无声息地入内,呈上一枚细小的铜管:“陛下,幽州急报。”
刘宏接过,迅速打开,目光一扫,眼神微微一凝,随即递给荀彧。
荀彧看完,眉头也皱了起来。密报很简单,却意味深长:“幽州牧刘焉,接陛下密谕后,已下令戒严,然…其调动兵马,似有向辽西、辽东方向倾斜之嫌,对西南钜鹿方向,仅作常规戒备。”
刘焉,汉室宗亲,封疆大吏。在这个敏感时刻,他的动向,耐人寻味。
“看来,”刘宏缓缓坐直身体,眼中寒光闪烁,“想看戏的人,不止一个。也好,正好让朕看看,这天下,到底有多少人,心怀着鬼胎!”
帝国的战争机器已经高效启动,扑向明处的敌人。然而,平静水面下的暗流,似乎也开始涌动。这场平定太平道的战争,或许,不仅仅是军事上的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