钜鹿,地下天公殿。
曾经弥漫在此处的神秘庄重气息,如今已被一种近乎凝滞的绝望和躁动所取代。墙壁上那巨大的“黄天”图腾,在摇曳的烛火下,色泽显得格外暗沉,仿佛预兆着不祥。空气中不再仅仅是香烛和土腥,更混杂着一股药石的苦涩气味——那是张角近来须臾不离的汤药味道。
张角瘫坐在他那张铺着黄绸的蒲团上,原本清癯的面容此刻枯槁得如同深秋的落叶,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唯有一双眼睛,因为某种病态的执念和积郁的怒火,燃烧着骇人的光芒。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份由各地心腹拼死送来的密报汇总,那轻飘飘的绢帛,此刻却重逾千斤,压得他喘不过气。
“魏郡…西南十七处香堂,因官府清查与信徒南迁,已名存实亡…”
“广宗城内,信徒流失超三成,存粮不足预期一半…”
“下曲阳…方帅周仓报,麾下可用青壮,仅余四百…”
“青州方面…瘟疫过后,人心思定,南迁者众,呼应起事者…寥寥……”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张角的心口。他仿佛能看到,自己苦心经营十几载,如同蛛网般蔓延北方的太平道势力,正在朝廷一系列组合拳下——招安的迷惑、南迁的抽薪、暗行的渗透、经济的挤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土崩瓦解。那种感觉,如同置身于一个不断漏水的破船,眼睁睁看着水面漫过脚踝、膝盖,却无力回天。
“咳咳…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袭来,张角佝偻下身体,用手帕死死捂住嘴,待平息下来,雪白的绢帕上已染上一抹刺目的暗红。他不动声色地将手帕攥紧,藏入袖中。
“大哥!”
“大哥!”
张宝和张梁几乎是同时闯入殿中。张宝手中拿着一封刚刚收到的,来自洛阳“内线”(实为王朔通过暗行渠道放出的假情报)的急信,脸色煞白;张梁则是一身风尘,显然刚从下面巡视回来,豹眼中满是压抑不住的焦躁与杀意。
“大哥!洛阳最新消息!”张宝的声音带着颤抖,将信呈上,“朝廷…朝廷的北军主力,已结束休整,前锋已秘密开赴河内郡,距离我钜鹿,不过数日路程!还有那曹操,在青州扑灭疫情后,并未撤走,反而在整顿军备,动向不明!他们…他们恐怕是要动手了!”
张梁不等张角看完信,便一步踏前,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低吼:“大哥!我刚从下面回来!各地情况糟透了!信徒们人心惶惶,都在议论南边分田免税的事!好多渠帅报告,原本拍着胸脯保证能拉起来的队伍,现在连一半都凑不齐!留下的也多是老弱妇孺,青壮要么跑了,要么就在观望!兵器更是短缺得厉害!我们再不动,等官军合围过来,就真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刀,寒光映着他狰狞的面容:“等死,不如拼死!大哥!下令吧!趁我们现在还有一战之力,趁狗皇帝以为我们还在犹豫招安,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就算不能直捣黄龙,也要崩掉他几颗门牙!让天下人看看,我太平道的血性!”
张宝虽然同样忧虑,但尚存一丝理智,他急声道:“三弟!不可冲动!官军动向不明,或许只是威慑!我们准备严重不足,仓促起事,胜算几何?一旦首战失利,各地观望者谁还敢响应?届时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啊!不如…不如我们再假意与朝廷周旋,争取最后一点时间,同时加紧准备…”
“还周旋个屁!”张梁怒不可遏,几乎将刀指向张宝,“二哥!你醒醒吧!朝廷就是在耍我们!招安是假,南迁是真,调兵更是真!他们就是在等我们自己烂掉!再等下去,不用官军来打,咱们自己就散架了!你看看大哥!”他指向形容枯槁的张角,“大哥都被逼成什么样了!你还要我们忍到什么时候?!”
兄弟二人的争吵,如同两把重锤,交替敲击着张角本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他看着激动得面目扭曲的张梁,又看了看面色惨白、优柔寡断的张宝,再感受着袖中那方染血手帕的冰凉,以及怀中《太平要术》那粗糙的绢面触感……往昔的画面在他脑中疯狂闪现:是无数信徒跪伏在地,口称“大贤良师救命”时那虔诚狂热的目光;是南华老仙授予他三卷天书时那缥缈的嘱托;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这八个字带给他的无上权柄与野望……
不能!他绝不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失败!他张角,是承天之命,要来革鼎这污浊世道的!就算要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让这天下记住他张角的名字!
一股穷途末路的疯狂血气,猛地冲上了他的头顶,驱散了病容,让他蜡黄的脸色泛起一种诡异的潮红。他猛地站起身,宽大的杏黄道袍无风自动,一股强烈而混乱的气场以他为中心爆发开来!
“够了!”
一声嘶哑却蕴含着他最后精气神的咆哮,震住了争吵中的张宝和张梁。两人都惊愕地看向突然气势暴涨的大哥。
张角的目光如同两道鬼火,扫过两位弟弟,最终定格在虚空中的“黄天”图腾上,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诅咒般的决绝: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地下宫殿中所有残存的空气都吸入肺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沫:
“刘宏小儿,欺我太甚!断我根基,惑我人心,欲将我太平道扼杀于襁褓!此仇此恨,不共戴天!”
他转向张梁,眼中是孤注一掷的疯狂:“三弟所言不错!等死,不如拼死!我太平道立教之本,便是一个‘变’字!变则通,通则久!岂能坐以待毙?!”
他又看向张宝,语气不容置疑:“二弟,无需再言!准备不足又如何?人心浮动又如何?我太平道众,乃黄天选中之子民,自有神明庇佑!只要烽火点燃,八方必有力响应!这腐朽的汉室,早已外强中干,不堪一击!”
他猛地举起双臂,状若癫狂,对着那图腾嘶喊:“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这口号,他喊了十几年,此刻喊出,却带着一种与前截然不同的、绝望而悲壮的意味。
喊声在殿中回荡,震得烛火剧烈摇曳。张梁闻言,脸上瞬间涌上狂喜和暴戾之色,猛地将刀插回鞘中,抱拳怒吼:“弟!领法旨!”
张宝看着状若疯魔的大哥和亢奋的三弟,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所有劝谏的话语都化作了喉间一声无声的叹息,他深深低下头,掩去眼底那浓得化不开的悲观,涩声道:“…弟,遵命。”
“好!”张角收回手臂,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但立刻强行稳住,目光灼灼地盯着二人,“传我‘天公’敕令!”
“张梁!”
“在!”
“由你总揽军事!即刻起,以最快速度,将钜鹿、广宗、下曲阳三地所有能战之信徒、库存之兵器粮草,集中调配!凡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丁,皆需入伍!违令者,斩!”
“张宝!”
“在…”
“由你负责联络与后勤!动用一切手段,将此起事密令,以最快速度送达各方渠帅!命他们收到密令之日起,即刻就地发动,攻打官府,开仓放粮,裹挟民众,而后向钜鹿方向靠拢!同时,加紧筹措粮草,能抢则抢,能征则征!”
“而我,”张角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自我献祭般的狂热,“将登坛作法,沟通黄天,祈求神力,佑我教众,一战功成!”
命令下达,张梁如同打了鸡血,立刻转身冲出大殿,去执行他那漏洞百出的军事集结。张宝则步履沉重地走向密道,去发送那注定会引起巨大混乱和牺牲的起事密令。
空荡的大殿内,再次只剩下张角一人。刚才那强提起来的气势如同潮水般退去,他踉跄一步,扶住案几才没有摔倒,剧烈地喘息着,又是一口鲜血咳了出来,溅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点点凋零的残梅。
他抬起颤抖的手,抚摸着袖中的《太平要术》,眼神中有疯狂,有恐惧,更有一种穷途末路之人特有的、对毁灭的奇异向往。
“提前…便提前吧…”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要么,黄天覆盖这九州…要么,便让我…与这苍天,一同殉葬!”
他知道自己是在赌博,一场胜算渺茫的豪赌。仓促的集结意味着混乱的指挥、匮乏的装备、低落的士气。但他已经没有退路了。朝廷的绞索已经套上了脖颈,他唯有奋力一搏,或许还能在绝境中,撕开一条血路。
然而,他并不知道,他这“决意提前动”的每一个步骤,都早已通过王朔和玄枭的渠道,化为一份份加急密报,正飞速传向洛阳,摆在那个年轻皇帝的案头。
他更不知道,他自以为秘密的集结,在早有准备的朝廷眼中,无异于一场公开的、迟缓的自杀式游行。
风暴,终于被他自己亲手提前引燃。只是这风暴眼中心的他,还能支撑多久?而那即将席卷北中国的战火,又将烧出一个怎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