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东郡,黄河渡口。
时近黄昏,残阳如血,将浑浊的黄河水染成了一片赭红,奔流不息,如同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上涌动的不安。河风带着水汽和深秋的寒意,卷起岸边的黄沙,吹得旌旗猎猎作响。
一面黑色的“汉”字大旗和一面稍小的“骑都尉 曹”字将旗,在风中顽强地舒展。旗下,一支约五百人的骑兵队伍肃立于河滩之上。人马皆静,除了战马偶尔不耐地刨动蹄子喷出的白汽,以及甲叶随风摩擦发出的细微铿锵之声,竟无半点杂音。
这些骑兵,与寻常郡国兵或是甚至一部分北军都截然不同。他们人人身着统一的玄色札甲,虽然并非羽林新军那般精良的全身鳞甲,但甲片擦得锃亮,在夕阳下泛着冷硬的光泽。腰间佩着的,是标准的环首刀,马鞍旁挂着强弩与箭囊。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眼神——警惕、锐利,带着一种经历过战火淬炼的沉稳,以及一丝被严格军纪约束出来的剽悍。
队伍的最前方,一匹神骏的黑色战马上,端坐着一名身材不算高大,但肩背宽阔,姿貌短小却气势逼人的年轻将领。他看起来不到三十岁,面容精悍,肤色微黑,鼻梁高挺,嘴唇紧抿,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双细长的眼睛,开阖之间,精光四射,仿佛能洞穿人心,看透一切虚妄。此人正是新任骑都尉,奉旨巡防兖、青二州的曹操。
他并没有穿着多么华丽的铠甲,只是一套普通的军官制式皮甲,外罩一件黑色战袍,但坐在那里,就如同礁石般稳定,是整个队伍无声的核心。
“报——!”
一骑斥候从远处疾驰而来,马蹄踏起滚滚烟尘,直到曹操马前十步才猛地勒住战马,动作干净利落。斥候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抱拳行礼,气息因急促奔驰而略显不稳,但声音清晰洪亮:
“启禀都尉!前方十五里,白马津附近,发现疑似太平道余孽聚集,约有百余人,挟持了数十名民夫,正在抢掠渡口仓库,并与驻守津口的郡兵发生对峙!郡兵人少,似乎…似乎有些怯战!”
曹操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寒光一闪而逝,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早就料到此地不会太平。他并没有立刻下令,而是沉声问道:“看清了?确是太平道旗号?百姓伤亡如何?郡兵领队何人?”
那斥候显然训练有素,立刻答道:“回都尉,对方未打旗号,但头裹黄巾,口呼‘黄天’妖言,确系太平道余孽无疑!百姓略有伤亡,多为驱赶时殴打所致。郡兵领队乃东郡郡尉麾下的一名军侯,名叫李勇,其人…其人似乎只想将贼人驱离津口,并未全力剿杀。”
“哼。”曹操鼻腔里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冷哼,李勇?他记得这个名字,出发前查阅东郡军官档案时,此人风评便是“滑不留手,善保自身”。
身旁一名副将闻言,立刻抱拳请战:“都尉!区区百名毛贼,不堪一击!末将愿率一百弟兄,一炷香内必取其头目首级,解白马津之围!”
曹操却摆了摆手,目光依旧冷静地扫视着黄河对岸那隐约可见的青州地界,缓缓道:“杀鸡,焉用牛刀。况且,贼人虽少,却占据津口,挟持民夫,地形于我不利。强攻或许能胜,但难免百姓伤亡,亦可能让贼首趁乱遁走。”
他略一沉吟,嘴角勾起一丝令人难以捉摸的弧度,下令道:“曹洪!”
“末将在!”一名与曹操面容有几分相似,同样精悍的年轻将领应声出列。此乃曹操族弟,曹洪。
“你率五十精骑,多带旗帜,从此处上游五里处悄悄渡河,绕至白马津后方,占据高地,摇旗呐喊,作出我大军已断其归路之状。记住,虚张声势即可,非我号令,不得主动接战!”
“得令!”曹洪毫不迟疑,立刻点齐五十骑兵,脱离本队,如一股黑色旋风般沿河向上游疾驰而去。
“夏侯渊!”
“末将在!”另一名面色沉毅,眼神锐利如鹰的将领挺身而出。此乃曹操另一族弟,夏侯渊。
“你率一百五十骑,随我直扑白马津。至津口外一里处,列阵缓进,弓弩上弦,刀出半鞘,以军势慑敌!”
“遵命!”夏侯渊抱拳。
“其余人等,随李典留守此地,看守渡口,警戒后方,防备贼人或有同伙声东击西!”曹操最后下令。
“末将领命!”一名面容敦厚但目光沉稳的将领(李典)躬身应道。
命令一道道下达,清晰、迅速、有条不紊,丝毫没有因突发情况而显慌乱。麾下将领也令行禁止,展现出极高的执行效率。这支由曹操亲自挑选、严格操练的部队,已然有了几分强军的雏形。
安排妥当,曹操这才一夹马腹,黑色战马如同一道离弦之箭窜出。夏侯渊率一百五十骑紧随其后,马蹄声如闷雷般响起,踏碎了黄河岸边的寂静,卷起漫天沙尘,直扑白马津。
……
白马津口,此时已是一片混乱。百余头裹黄巾的乱民,手持锄头、木棒、甚至是抢来的锈蚀刀剑,正围着几座仓库哄抢,将里面的粮食、布匹胡乱搬出。几十名被挟持的民夫蹲在地上,瑟瑟发抖。数十名郡兵在一个穿着皮甲、面色犹豫的军侯(李勇)带领下,远远地围成一个半圆,手持长戟,口中呼喝,却不敢上前。
“怕什么!官军都是没卵子的废物!抢了粮食,去找大贤良师!”一个看似头目的黄巾贼挥舞着砍刀,嚣张地叫嚷着,引来一片应和。
那军侯李勇额头冒汗,他确实不想拼命,只想把这帮瘟神送走了事,回去报个“力战不支,贼人遁走”便可交代。
就在这时,地面传来了清晰的震动,闷雷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骑兵!是骑兵!”有黄巾贼惊恐地大喊。
只见官道方向,烟尘滚滚,一支黑色的骑兵队伍如同潮水般涌来,速度并不快,但阵型严整,最前排的骑士手中强弩已然平举,弩箭在夕阳下闪烁着致命的寒光。那一片沉默逼近的玄甲洪流,所带来的压迫感,远非面前这群散漫的郡兵可比。
黄巾贼的喧哗声瞬间小了下去,不少人的脸上露出了恐惧之色。
曹操一马当先,来到郡兵阵前,勒住战马,目光如电,扫过混乱的津口和那群乌合之众,最后落在了军侯李勇身上。
李勇被这目光一扫,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升起,连忙上前,躬身行礼:“末将东郡军侯李勇,参见曹都尉!”
曹操面无表情,声音冷峻:“李军侯,贼人不过百余,你麾下亦有数十郡兵,为何纵容其劫掠津口,荼毒百姓?”
李勇冷汗涔涔,支吾道:“都尉明鉴,贼人…贼人挟持民夫,末将投鼠忌器,恐伤及无辜……”
“投鼠忌器?”曹操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讥讽,“那你可知,纵容匪患,致使朝廷津口被劫,仓储受损,该当何罪?若因此引发更大骚乱,你又该当何罪?!”
李勇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曹操不再看他,目光转向那群惊慌的黄巾贼,运足中气,声音如同金石,清晰地传遍整个津口:“尔等听着!我乃大汉骑都尉曹操!尔等皆为太平道蛊惑之良民,放下兵器,释放百姓,本都尉可念尔等受妖道蒙蔽,只惩首恶,胁从不问!若负隅顽抗——”他猛地拔出腰间倚天剑(此为艺术加工,倚天剑为后世传说,此处代指曹操佩剑),剑锋直指贼群,杀气凛然,“格杀勿论!”
与此同时,津口后方的山坡上,突然旗帜招展,杀声震天,仿佛有千军万马埋伏于此!
前有严阵以待的强弩骑兵,后有“断其归路”的伏兵,曹操一番恩威并施,瞬间击垮了这群本就纪律涣散的黄巾余孽的心理防线。
“我们投降!投降!”
“别杀我!我是被逼的!”
当啷啷……兵器落地声不绝于耳。大部分黄巾贼,包括那个小头目,都面色惨白地扔掉了手中的家伙,跪地求饶。只有几个死硬分子还想反抗,立刻被夏侯渊指挥骑兵用弩箭精准射杀,毫不拖泥带水。
一场可能酿成更大祸乱的骚乱,就在曹操精准的指挥和强大的心理攻势下,被迅速扑灭,前后不到半个时辰。民夫被安全解救,津口仓库的损失也被降到了最低。
……
是夜,曹操驻地军帐。
灯火通明,曹操并未休息,而是伏案疾书。他将在兖州、青州边境巡防数日来的所见所闻,以及今日处理白马津事件的过程,详加记录,形成奏报。
他写的不仅仅是军事:“……兖、青之地,太平道虽主力已溃,然余毒未清,小股匪患频仍,此起彼伏。究其根源,非尽在妖道蛊惑,实乃地方吏治不清,豪强盘剥过甚所致。臣观东郡、济北、齐国等地,长官或庸碌无为,或与地方豪强勾连甚深,对朝廷新政阳奉阴违,‘假田令’推行迟缓,‘均输平准’亦受掣肘。百姓失地者众,沦为流民,稍有煽动,便易从贼……”
他笔下犀利,直指问题的核心:“……譬如今日白马津之李勇,畏敌如虎,保身惜命,此等军官,非止一人。郡国兵备松弛,训练荒废,武库空虚,遇小股毛贼尚不能制,若遇大敌,何以御之?长此以往,非国家之福……”
他甚至提出了建议:“……臣愚见,欲绝匪患,当双管齐下。一则,继续以重兵清剿残余,擒杀首恶,以儆效尤。二则,亦是根本之策,需选派干练酷吏,严查地方吏治,强力推行新政,抑制豪强,使百姓有田可耕,有食可饱,则乱源自消。同时,当整饬郡国兵制,汰弱留强,加强操练,更新武备,使其真正能护卫乡梓,而非形同虚设……”
写罢,他用火漆仔细封好奏报,命心腹之人以六百里加急,直送洛阳尚书台。
做完这一切,曹操才走到帐外,望着兖州清冷的夜空和稀疏的星斗,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他深知,自己这番奏报,言辞激烈,直指时弊,必然会得罪一大批地方官员乃至朝中的某些势力。
但是,他更知道,那个高踞洛阳皇宫深处的年轻皇帝,要的不是歌功颂德,而是真实的声音,是解决问题的方略。
“但愿…陛下能如北伐、平黄巾时那般…乾纲独断吧。”曹操低声自语,夜风吹动他的战袍,猎猎作响。
他有一种预感,这份奏报,或许将成为一个契机。一个让他曹孟德,真正进入帝国权力核心视野的契机。而前方的道路,注定充满了更多的荆棘与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