钜鹿,太平道总坛深处的地宫密室内,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墙壁上跳动的油灯将几个扭曲的人影投在石壁上,如同蛰伏的鬼魅。浓重的药草味混杂着汗液的酸臭,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在这密闭的空间里发酵,令人作呕。
“砰!”
一只粗陶药碗被狠狠掼在地上,碎裂的陶片和漆黑的药汁四散飞溅。
“废物!都是废物!”张梁如同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疯虎,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指着跪在面前的几个太平道中层头目破口大骂,“清河张氏!那可是我们最重要的钱粮来源之一!说没就没了!皇甫嵩那个杀才怎么会那么准?啊?!偏偏就在我们快要……的时候!”
他暴躁地在地上来回踱步,厚重的靴子踩在陶片上,发出刺耳的“嘎吱”声。“还有汝南周凌!冀州这边假田令分走我们多少信众?!朝廷的动作,一次比一次准,一次比一次狠!就像是……像是长了眼睛,直接捅在我们的心窝子上!”他猛地停下脚步,野兽般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包括一直沉默坐在主位上的张角,以及眉头紧锁的张宝。
“一定有内鬼!”张梁的声音嘶哑,带着斩钉截铁的疯狂,“我们中间,出了吃里扒外的叛徒!把我们的底细,卖给了那狗皇帝!”
跪在地上的几个头目吓得体如筛糠,为首的是负责与清河张氏联络的“方帅”赵大目,他哭丧着脸辩解:“人公将军明鉴啊!小人……小人对大贤良师,对太平道忠心耿耿,天地可鉴!那张闳老贼行事隐秘,连他身边知道与我们往来的人都不多,小人实在不知……”
“不知?”张梁猛地俯下身,几乎将脸贴到赵大目脸上,喷出的热气带着浓重的酒味(他近来借酒浇愁愈甚),“上次你去清河,是不是带了新拟的‘甲子年’起事部分计划去与张闳商议资助?嗯?这才过去多久,张闳就死了,坞堡被抄了个底朝天!你说你不知道?那狗官皇甫嵩难道是能掐会算?!”
赵大目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将军!那……那计划小人看完就遵照规矩烧掉了,绝无外泄啊!定是……定是张闳自己不小心走漏了风声,或者他手下有朝廷的探子……”
“放屁!”张梁一脚踹在赵大目肩头,将他踹翻在地,“事事都推给死人?老子看就是你出了问题!来人!”
密室门外立刻涌入几名张梁的亲信力士,个个面目凶悍。
“把赵大目,还有他手下那几个经常往外跑的,都给老子拿下!”张梁脸上横肉抽搐,眼中杀机毕露,“分开审!给我往死里审!看看他们的骨头硬,还是老子的刑具硬!”
“三弟!”一直沉默的张角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沙哑,“事情尚未查明,不可妄动,寒了兄弟们的心。”
“大哥!”张梁猛地扭头,赤红的眼睛瞪着张角,“这都什么时候了?朝廷的刀都快架到脖子上了!还管什么寒心不寒心?再查不清楚,下次被砍头的就是你我了!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张角看着状若疯魔的三弟,又看了看地上面无人色的赵大目,以及周围其他头目眼中难以掩饰的恐惧,最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不再言语。默认了张梁的行动。
赵大目等人绝望的哀嚎和辩解声被力士们粗暴地打断,拖死狗一般拖了出去,密室内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油灯燃烧的噼啪声。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太平道总坛,乃至冀州各地的核心分部,都笼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中。
张梁凭借着他在教中专司“护法”、“惩戒”的权力,以及那股子混不吝的疯狂劲头,开始了一场席卷内部的大清洗。他怀疑的名单越来越长,手段也越来越酷烈。
负责符水药材采买的头目,因为近期几批药材被官府查扣,被怀疑泄露了采购路线和仓库位置,被抓起来拷打至死。
掌管部分信徒名册的文书,因为其表亲在郡衙当差,被怀疑是朝廷眼线,严刑拷问后投入地牢,生死不明。
甚至连一个因为多吃了两口饭而被张梁看不顺眼的贴身力士,也被安上“行迹可疑”的罪名,当众鞭挞至奄奄一息。
理由千奇百怪,证据?张梁不需要确凿的证据,他只需要“怀疑”。一时间,太平道内部人人自危,互相提防。往日里称兄道弟的同门,此刻看对方的眼神都带着审视和猜忌。许多中下层头目办事变得畏首畏尾,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扣上“内鬼”的帽子,死得不明不白。
地牢里日夜不停地传出凄厉的惨叫声,让总坛的氛围更加阴森可怖。张梁试图用恐惧和鲜血来凝聚人心,却不知他正在亲手将一根根楔子,打入太平道这座大厦的承重柱中。
冀州,安平国境内,一处隶属于太平道的秘密据点。
夜色中,几个头目模样的人聚在一间破旧的土房里,气氛压抑。油灯如豆,映照着他们惊惶不安的脸。
“王大哥,赵大目……真的就这么没了?”一个年轻些的头目声音发颤,“他可是跟着大贤良师十几年的老人了!就……就因为去了一趟清河?”
被称作王大哥的,是负责安平国西部几个县传教事务的“渠帅”王当,他脸色阴沉,狠狠啐了一口:“妈的,人公将军现在是杀红了眼!我看他不是找内鬼,是在泄愤!再这么搞下去,不用朝廷来打,咱们自己就得散架!”
“谁说不是呢!”另一个头目接口道,“现在下面兄弟们都不敢大声说话了,传递消息也提心吊胆,生怕哪个环节出点岔子,就被当成叛徒给‘护法’了!这还怎么准备‘大事’?”
王当压低了声音:“你们发现没有?自从北边开始搞那个‘假田令’,咱们发展新道友是越来越难了!以前那些活不下去的佃户,一听咱们说‘黄天世界’,眼睛都放光。现在呢?他们嘴上不说,眼睛里就写着‘我有地了,官府给的,你们那套虚的,等等再说吧’!”
“唉……可不是嘛!”几人纷纷叹气。生存的希望,远比虚无缥缈的承诺更有力量。
“而且,”王当的声音更低,几乎微不可闻,“我听说……听说地公将军(张宝)对人公将军这般滥杀,也很不满,私下里劝过好几次,但人公将军根本听不进去……大贤良师也不知怎么了,好像……好像有点压不住三弟了。”
这话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几人心中荡开层层涟漪。最高领导层的分歧,无疑加剧了底层的迷茫和恐惧。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三长两短的叩门声,是约定的暗号。王当示意了一下,一个头目小心翼翼地去开了门。
一个穿着普通农户衣服,满身尘土,脸上还带着惊慌的汉子闪了进来,是负责与钜鹿总坛传递消息的“飞毛腿”马元义。
“马兄弟,你怎么来了?总坛那边……”王当急忙问道。
马元义抓起桌上的水碗猛灌了几口,喘着粗气道:“王渠帅,各位,不好了!总坛那边……人公将军又抓了一批人!其中……其中有负责保管冀州东部舆图和兵力部署草图的李师兄!”
“什么?!”众人大惊失色。李师兄是张宝的亲信之一,为人谨慎忠心,连他都……
“理由是……是怀疑他绘制的地图过于精细,可能……可能泄露了我们的布防弱点!”马元义的声音带着哭腔,“现在总坛那边彻底乱了,人人自危!地公将军和大贤良师吵了一架,据说……据说大贤良师气得吐了血!”
消息一个比一个震撼。王当等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恐惧和一丝……动摇。这样的太平道,还是他们当初信奉的那个要建立“黄天乐土”的太平道吗?跟着这样猜忌嗜杀、内部混乱的领导,真的能成事吗?
“王大哥……我们……我们怎么办?”年轻头目声音发抖地问道。
王当脸色变幻不定,他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看到了太平道这艘大船正在驶向未知的、充满风暴和暗礁的海域。他沉默了很久,才沙哑着嗓子说:“……先稳住下面的兄弟,一切……等大贤良师的命令。但是……都机灵点,给自己……留条后路。”
“后路”二字,他说得极轻,却重重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钜鹿总坛地宫。
张梁看着最新呈报上来的“内鬼”名单和“口供”,脸上露出一丝残忍而满足的笑意。名单上又多了几个他看不顺眼或者可能威胁到他地位的人名。他觉得,经过这番“刮骨疗毒”,太平道内部一定更加“纯洁”,更加“团结”了。
“大哥,你看,我就说有问题吧!”他拿着名单走到一直闭目调息的张角面前,邀功似的说道,“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不清理干净,我们的大事迟早毁在他们手上!”
张角缓缓睁开眼,他的脸色比前几天更加晦暗,眼神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忧虑。他看了一眼那份血迹斑斑的名单,又看了看满脸戾气的三弟,最终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三弟的疯狂,二弟的怨怼,外部的压力,内部的离心……这一切,都像是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他赖以维系这个庞大组织的“神权”光环,在现实的血腥和猜忌面前,正逐渐变得苍白。
而在另一间静室中,张宝独自一人,对着一幅简陋的冀州地图,眉头紧锁。地图上,原本标记的许多太平道活跃区域,近来都出现了信众流失、活动受阻的报告。他知道,三弟的清洗,正在加速这一过程。
“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人心就真的散了……”张宝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必须……必须劝大哥,早做决断!哪怕……哪怕提前!”
就在这时,一名心腹弟子匆匆而入,在张宝耳边低语了几句。张宝的脸色骤然一变:“什么?皇甫嵩派出的巡查使,已经到了安平国界?带队的是……是那个在汝南杀伐决断的曹操?”
他猛地站起身,在室内焦躁地踱步。朝廷的触角,已经越来越近了。内部的混乱,外部的紧逼。
张宝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地图上钜鹿的位置,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整理了一下衣袍,深吸一口气,大步向着张角所在的地宫密室走去。他知道,一场决定太平道命运,乃至整个帝国命运的摊牌,已经无法避免了。
而在地宫阴暗的角落里,一双看似麻木,实则精光内敛的眼睛,将张宝的急切和张角的疲惫尽收眼底。这双眼睛的主人,一个负责清扫地牢的、毫不起眼的哑巴仆役,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一条新的情报,即将通过最隐秘的渠道,送往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