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糜竺在西苑觐见,筹划着以商道行新政;当十八名御史暗行在上林苑深处接过白虹剑,即将隐入黑暗涤荡污秽时,位于南宫深处的东观秘阁,则沉浸在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氛围之中。
这里没有觥筹交错的机变,也没有幽冥般的肃杀,有的只是几乎凝滞的空气,以及那仿佛永不熄灭的灯火。高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投下幢幢黑影,其上密麻麻的竹简与帛书,承载着自先秦以来数百年的治乱兴衰、典章制度。空气中弥漫着陈旧书卷特有的味道,混合着墨锭的清香与灯油燃烧时产生的淡淡烟炱气。
几日几夜了?
守在秘阁外间的年轻书佐早已换了几班,但核心区域那几张拼凑在一起的长案后,几道身影却仿佛钉在了那里。为首者,正是须发已见斑白、面容因连日缺乏睡眠而更显清癯的尚书卢植。他的对面,坐着虽然年轻,但眉宇间已满是疲惫与专注之色的尚书郎荀彧。周围还有几名从秘阁和少府中精选出来的、精于算学和律法的干吏,此刻也都是一脸憔悴,眼中布满血丝。
长案之上,早已被各式各样的简牍、帛书铺满,几乎看不到原本的颜色。有泛黄的、记载着武帝时期“限民名田”诏令和董仲舒“塞兼并之路”奏疏的古老典籍;有记录着前朝各种田制改革尝试与失败案例的史册;更有大量来自各州郡、关于当前户口、垦田、赋税情况的枯燥数据报表。
他们的任务,是制定出“限田令”与“假民公田”的具体实行细则。这是皇帝“釜底抽薪”四大方略中,最为根本,也最为棘手的一环。触动土地,便是触动这帝国肌体最深层、最敏感的神经,牵动着天下所有拥有土地者的利益,从坐拥万顷的世家豪强,到仅有薄田数亩的自耕农,无人能够置身事外。
“难,难,难!”卢植放下手中一枚沉重的竹简,揉了揉布满血丝的双眼,声音沙哑地连叹三声。他指着一卷记录着某郡田亩数据的简牍,“光是厘清现有田亩归属,核实‘名’与‘实’是否相符,便是一项足以耗空州郡数载之功的浩大工程!且不说其中‘诡名挟佃’、‘寄户隐匿’等种种伎俩,防不胜防!”
他拿起另一卷帛书,那是他们初步拟定的“限田令”草案:“即便不论清查之难,这限田之额,定在多少为宜?过高,则形同虚设,无法抑制兼并;过低,则打击面过广,恐引天下汹汹,甚至……甚至可能将那些仅有少量田产、本是朝廷根基的士人、自耕农,也推向对立一面!”
卢植的担忧不无道理。土地是这时代最重要的生产资料和财富象征,任何试图重新分配蛋糕的行为,都会引来最激烈的反抗。王莽改制的前车之鉴,如同阴魂般萦绕在每一个试图改革田制者的心头。
一名精于律法的老吏也忧心忡忡地补充道:“卢公所言极是。还有,对于超出限额的土地,如何处置?是强制赎买?还是课以重税?赎买,国库难以承担如此巨款;重税,则必然导致阳奉阴违,设法隐匿田产,甚至可能激变!”
另一名负责算学的官吏也接口道:“还有‘假民公田’,公田从何而来?是抄没的官田,还是新垦的荒地?分授的标准如何定?是按丁口,还是按劳力?租税几何?如何防止负责此事的官吏从中渔利,将良田分给亲近,而将瘠土分与贫民?”
问题一个接一个,如同乱麻般缠绕在一起,每一个细节都可能衍生出无数的漏洞和弊端,让这本就艰难的改革,举步维艰。长案周围的气氛,愈发沉重。连续的高强度脑力劳动和对未来巨大阻力的预判,让每个人都感到一种心力交瘁的无力感。
荀彧一直沉默着,他面前摊开着一张巨大的白帛,上面用纤细的笔触勾勒着复杂的图表、算式和一些旁人看不太懂的符号。他听得极为认真,不时在一些关键问题上用朱笔做出标记。他的脸色同样疲惫,但那双清澈而沉静的眼眸深处,却仿佛有星辰在缓缓运转,闪烁着理性的光芒。
直到众人的讨论暂告一段落,被各种难题困扰得眉头紧锁时,荀彧才轻轻放下手中的笔,抬起了头。
“卢公,诸位,”他的声音依旧平和,带着一种能安抚躁动的奇特力量,“诸公所虑,皆乃老成谋国之言,切中要害。此事之难,确如移山填海。”
他先肯定了大家的担忧,随即话锋一转,指向了案上那些令人头疼的数据和草案:“然则,正因为其难,才更需抽丝剥茧,厘定先后,明确主次,以制度设计,弥补人力之不足,防范人性之贪婪。”
他首先拿起那份关于“限田令”限额的草案:“关于限额,彧以为,或可不必追求一步到位,划定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数额。或可参考各州郡人均垦田数、土地肥瘠、以及当地豪强占地之普遍情况,划定一个浮动区间。例如,在地广人稀之边郡,限额可略高;在人口稠密、兼并严重之中原腹地,限额则需从严。此为一。”
“其二,”他拿起那枚记录着田亩数据的简牍,“关于清查田亩,全面铺开,确实力有未逮,且易打草惊蛇。或可……先从‘新垦’与‘交易’入手。”
“哦?文若此言何解?”卢植精神一振,连忙追问。
“即在推行限田令之后,规定所有新开垦的荒地,必须严格登记在册,且不得超出该户限额。同时,所有田宅交易,必须经官府认证,交易价格、亩数需记录详实,且买方购田后,其名下总田亩亦不得超出限额。如此,虽不能立刻厘清旧账,却可牢牢锁死土地兼并的增量,并逐步通过交易登记,倒逼存量土地的显形。此乃‘锁增量,逼存量’之策。”
荀彧此言一出,卢植眼中顿时爆发出精光!妙啊!这等于是在不立刻掀桌子的前提下,给土地兼并这头猛兽套上了笼头,虽然无法立刻驯服,却能让它再也无法肆意长大!
“那……那对于超出限额的旧有田产,又当如何?”老律法吏急忙问道。
“课以累进重税。”荀彧毫不犹豫地回答,“并非要立刻夺其田,而是让其持有超额土地的成本,变得极其高昂,高到无利可图,甚至成为负担。如此一来,拥有大量土地的豪强,为了规避重税,只有几条路可走:要么,主动拆分土地,假托亲友之名(但此法受限于我们之前规定的交易和新垦限制,风险增大);要么,将部分土地出售(同样受交易限制);要么,接受朝廷的‘赎买’——当然,赎买价格不可能按市价,而是按一个较低的、象征性的官价。其目的,非为夺田,而在逼其放田。”
他顿了顿,补充道:“同时,可配合‘首告’之法,鼓励知情人检举隐匿田产、诡名挟佃者,查实则重赏,并对违规者施以严惩。如此,软(重税)硬(严惩)兼施,方可见效。”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逻辑清晰,环环相扣,既考虑了现实阻力,又指明了操作路径,让在场众人都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那‘假民公田’呢?”负责算学的官吏迫不及待地问,他已被荀彧的思路深深吸引。
“公田来源,”荀彧指向他面前那张画满图表的白帛,“首重者,乃此次北伐后,北疆新附、可用于屯田的广袤土地!此地远离中原豪强势力范围,近乎白纸,可从容规划,施行最严格、最规范之‘假田’制度,作为样板!”
他手指移动:“其次,乃是各地抄没的官田、无主荒地。至于分授标准,彧以为,当以‘丁口’与‘劳力’结合。壮丁授田多,老弱授田少,但确保每户都能获得足以维系生存的基本田亩。租税,则采取固定比例,如‘十五税一’或‘十税一’,明确写入契约,严禁官吏额外加征。”
“至于防止官吏舞弊,”荀彧的目光变得锐利,“需建立独立的监察与复核机制。或可由即将展开行动的‘御史暗行’兼而察之,或另设田曹巡吏,定期核查授田情况,并允许受田民户直接越级上诉!同时,所有授田信息,必须造册登记,一式多份,分别存于郡县、州牧及中央大司农、尚书台,以便核对,最大限度杜绝篡改。”
荀彧侃侃而谈,将一个个看似无解的难题,逐一剖析,并提出了极具操作性和前瞻性的解决方案。他不仅考虑了政策的有效性,更深入考虑了执行的难度、人性的弱点以及监督的机制。其思虑之缜密,设计之精妙,令卢植这位海内大儒都暗自心惊,更遑论那些属官吏员,早已听得目眩神迷,对这位年轻的尚书郎佩服得五体投地。
“好!好!好!”卢植一扫之前的疲惫与凝重,抚掌赞叹,连说了三个好字,“文若之才,真乃王佐之风!如此设计,虽不敢言尽善尽美,却已最大可能堵住漏洞,指明了可行之道!老夫这便根据文若之策,重新整理细则!”
他看向荀彧的目光,充满了激赏与欣慰。皇帝慧眼识珠,此子将来,必是匡扶社稷的栋梁之材!
荀彧却并无丝毫得意之色,反而更加沉稳,他提醒道:“卢公,即便如此,推行之中,阻力必然巨大。尤其是中原腹地,豪强林立。彧建议,陛下或可采纳‘试点’之策。”
“试点?”
“正是。正如方才所言,首选北疆新附屯田区,此地阻力最小,可快速见效,积累经验,培养干才。同时,可在司隶地区,选择部分皇庄、官田进行试点。待北疆与司隶试点成功,形成规范,积累足够应对各种问题的经验后,再逐步向其他州郡推广。如此,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方可避免因操之过急而引发的全面反弹。”
卢植深以为然:“文若思虑周详,老朽不及!便依此策,我等即刻拟定北疆与司隶皇庄试点之详细方案,呈报陛下!”
秘阁之内,灯火依旧长明。虽然前方依旧道阻且长,但一条清晰可见、通往“耕者有其田”理想的道路,已在荀彧那超越时代的智慧光芒照耀下,被艰难而又坚定地勾勒出来。然而,无论是卢植还是荀彧都明白,这纸上勾勒的蓝图,一旦落入那现实利益交织的泥潭之中,必将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那些盘踞在地方上的庞然大物,绝不会坐视自己的命根子被如此制度化的手段慢慢瓦解。
悬念,如同这秘阁窗外的沉沉夜色,浓郁得化不开。这精心设计的限田之策,能否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扎下第一缕微弱的根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