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原郡城的清晨,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喧嚣与热浪唤醒。不是战争的号角,也不是紧急军报的马蹄,而是成千上万军民自发汇聚而成的欢送洪流。城门洞开,从城门一直延伸到官道数里之外,黑压压地站满了人。有刚刚卸下征衣、伤痕未愈的北疆将士,有从附近郡县赶来的百姓,更有许多闻讯而来的归附胡人部落代表。他们翘首以盼,目光齐刷刷地望向那座曾作为北伐大本营的将军府邸。
府邸门前,旌旗蔽日,甲胄生辉。羽林卫精锐早已列队完毕,他们身姿挺拔如松,玄色甲胄在初升的朝阳下泛着冷冽的光泽,虽经苦战,气势却愈发沉凝彪悍。皇甫嵩、段颎、卢植、荀彧等文武重臣,皆身着朝服或戎装,肃立于队伍最前方,等待着那个决定北疆命运、也改变了帝国轨迹的核心人物。
刘宏最后一次检视了这座边塞重镇。他依旧穿着那身象征性的玄色锦袍,并未刻意彰显威仪,但眉宇间那份历经生死、执掌乾坤的沉稳气度,却比任何华服都更具压迫感。他翻身上马,动作流畅而有力,目光扫过送行的核心臣子,扫过肃立的羽林儿郎,最终投向那欢腾的人海与南归的漫长官道。
“启程,回京。”没有冗长的告别,只有简短的四个字,却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浪涛。
当皇帝的龙旗仪仗缓缓驶出城门,出现在万千军民视野中时,积蓄已久的情感如同火山般喷发了!
“陛下万岁!”
“大汉万胜!”
“恭送陛下凯旋!”
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哭泣声、祈祷声混杂在一起,直冲云霄,震得城墙上的积雪都簌簌落下。许多老兵热泪纵横,他们用力挥舞着残存的臂膀,嘶哑地呼喊着;百姓们跪伏在道路两旁,将自家仅有的鸡蛋、面饼、甚至是象征平安的符箓,拼命地塞向行进队伍中的士兵;那些归附的胡人首领,则用他们最崇高的礼节,抚胸躬身,眼神中充满了敬畏与折服。
这不仅仅是对一场军事胜利的庆祝,更是对一位敢于亲临矢石、与士卒同甘共苦、并为他们带来和平希望的君主的由衷爱戴。阴山遇伏的惊险,受降城前的誓言,燕然山下的刻石,定襄会盟的恩威……这一切,都已通过无数张嘴巴,传遍了北疆的每一个角落,深深烙进了每一个军民的心中。
刘宏骑在马上,放缓了速度,他没有躲在密闭的銮驾里,而是直面这汹涌的民意。他时而向两侧的军民挥手致意,时而停下,扶起跪拜太过激动的老者,甚至从一个满脸污垢的孩子手中,接过了一捧干枯却代表着最淳朴心意的野花。这些举动,更是引得人群中爆发出更狂热的欢呼。
“民心可用,军心可用啊!”卢植乘坐马车跟在后面,看着这万民相送的盛大场面,忍不住捻须感叹,老怀大慰。
荀彧微微颔首,低声道:“陛下此行,非止于破敌,更在于收心。北疆根基,经此一役,方算真正稳固。”
队伍行进速度不快,当日便在离五原郡城不远的驿站驻扎下来。夜晚,行辕之内,刘宏设下简单的晚宴,与几位核心臣子做最后一次北疆事务的复盘。
灯火摇曳,映照着几人神色各异的脸庞。
段颎依旧是那副豪迈模样,大口喝酒,声音洪亮:“陛下!此次北伐,痛快!龙城一把火,稽洛山一场围歼,杀得鲜卑崽子们肝胆俱裂!只可惜,让檀石槐那老贼跑了!待来年开春,陛下您就瞧好吧,末将定提他头来见!” 他言语间,依旧念念不忘彻底扫平漠北。
皇甫嵩相对沉稳,他放下酒杯,缓声道:“段将军勇武可嘉。然此次北疆之胜,老臣以为,首功当推陛下。若非陛下力排众议,锐意革新军制,推广新械,设立讲武堂,更于关键时刻亲临前线,稳定军心,施展攻心妙计,分化瓦解敌军,绝无可能如此迅速奠定胜局。” 他这是发自内心的佩服,皇帝的手段,已远超一般明君。
刘宏摆了摆手,并未居功,反而问道:“皇甫将军,依你之见,此次北伐,我军最大收获为何?最大隐忧又为何?”
皇甫嵩沉吟道:“最大收获,乃是验证了新军制、新战法、新装备之威能,并借此战锤炼出了一批如曹操、夏侯惇、高顺等可用的年轻将领,讲武堂体系亦经受了考验。至于隐忧……”他顿了顿,“北疆虽定,然檀石槐未死,其部落根基尚存,仇恨种子已埋下。且我军虽胜,损耗亦是不小,国库压力巨大。西线羌乱又起,东西难以兼顾,此为其一。其二……军中贪腐虽经严惩,然恐未绝根,此番西线军械流失,便是一记警钟。”
刘宏点了点头,看向荀彧:“文若,你一直沉默,所思为何?”
荀彧抬起头,目光清澈而深远:“陛下,皇甫将军所言,皆是要害。然臣所思,更在于战后。‘军屯、城塞、互市、教化’四策虽定,然执行起来,千头万绪,非一朝一夕之功。尤其‘教化’一项,关乎百年大计,需持之以恒,更需防范其与内地思潮相互激荡,产生不可测之变局。” 他话中有话,显然又想到了太平道之事。
卢植也补充道:“还有一事,陛下此次破格擢升大量寒门子弟与边军功臣,虽振奋人心,然朝中洛阳,恐非一片喝彩之声。陛下回京,还需应对由此而来的波澜。”
众人的分析,将北伐胜利光环下的隐忧一一揭示。北疆的敌人并未消失,内部的蛀虫仍在啃噬,朝堂的争斗即将拉开,而西线的烽火已然燃起。
就在这时,史阿悄无声息地走入,将一份密封的铜管呈给刘宏:“陛下,洛阳密报,八百里加急。”
厅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知道,若非极其重要之事,绝不会动用八百里加急直送御前。
刘宏面色平静地接过,用随身小刀剔开火漆,取出了里面的绢帛。他迅速浏览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熟悉他的人都感觉到,周围的空气似乎凝滞了几分。
看完后,他将绢帛轻轻放在案上,目光扫过众人:“是贾诩从洛阳发来的。”
贾诩被刘宏提前安排回京,明升暗降,实则为监控京中动向。
“京中情况如何?”卢植关切地问。
“大部分公卿对北疆大捷,自然是歌功颂德。”刘宏语气平淡,“不过,也有不少奏疏,或明或暗,提及此番赏赐过重,尤其是对段卿等边将以及那些破格提拔的寒门军官,认为恐非国家之福,易启武人跋扈之端,坏朝廷选官制度。”
段颎闻言,豹眼一瞪,就要发作,却被刘宏用眼神制止。
“还有呢?”荀彧敏锐地察觉到事情没那么简单。
刘宏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更有些风言风语,说朕在北疆‘穷兵黩武’,耗尽国力,只为个人功业。甚至有人将朕比作……武帝晚年。”
武帝晚年,国力耗损,民怨沸腾,可不是什么好比喻。厅内气氛顿时一沉。
“此外,”刘宏的声音更冷了几分,“贾诩查到,一些世家门阀,正在暗中串联,似乎对朕即将推行的‘度田’之策,有所应对。而西凉董卓,在得知护羌校尉一职落空后,其部下颇有怨言,与羌人部落的往来,似乎……更加密切了。”
原来,凯旋的荣耀之下,竟是如此暗流汹涌!朝堂的忌惮与攻讦,豪强的抵制与串联,边将的怨望与异动,还有那隐藏在民间的太平道……所有的矛盾,似乎都将在皇帝回京之后,彻底爆发出来。
“好啊,都在等着朕回去。”刘宏忽然笑了,那笑容中却没有任何温度,只有掌控一切的自信与凛然,“北疆的刀子明晃晃,好对付。洛阳的刀子藏在袖子里,才更要小心。”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南方漆黑的夜空,那是洛阳的方向。
“他们以为,朕还是那个刚刚登基、需要仰仗他们鼻息的少年天子。”刘宏的声音不大,却带着金石之音,“他们错了。北疆的风雪和鲜血,让朕更加清楚,这个帝国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传令下去,明日加速行程,朕,已经迫不及待要回洛阳,会一会那些‘忠臣良将’了!”
次日,皇帝的仪仗加快了南归的速度。龙旗所指,依旧是万民欢送的场景,依旧是凯旋的荣耀。但核心圈层的人都知道,皇帝携带着的,不仅仅是北疆大胜的赫赫武功,更有足以在洛阳掀起惊涛骇浪的雷霆手段,与一副早已绘制好的、关乎帝国未来的宏伟蓝图。
北疆的故事暂告一段落,而帝国中心的更大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刘宏的回銮,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全新的、更加波澜壮阔的时代序幕,正被他亲手拉开。等待他的洛阳,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