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园的操演口令声与兵刃撞击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但羽林新军的将士们脚下踩着的,已不再是校场夯实的黄土,而是黄河岸边略显泥泞的官道。初夏的日头毫无遮拦地炙烤着大地,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与尘土的味道。
这是一次超出常规操练的任务——护卫漕运。
命令下达得突然。就在新戟试练颇有眉目之际,一纸来自尚书台的公文送到了北军中候皇甫嵩的案头:因近来黄河水道不甚安宁,有小股水匪滋扰漕船,为确保洛阳粮秣供给无虞,特调羽林新军一部,沿河执行护卫演练,既可震慑宵小,亦可锤炼新军野外行军、后勤保障及临机应变之能力。
朝堂之上的博弈,普通士卒无从得知。他们只晓得,告别了相对舒适的营房,背上沉重的行囊(内含口粮、帐篷、以及那令人印象深刻的“制式首级袋”),开始了这次长达数百里的沿河跋涉。被选中的正是曹操所在的这部新军,由一名以严谨着称的司马统领,而曹操因其近期表现,被临时委任为负责前哨探查与一部护卫协调的军侯。
长途行军的艰苦,远超这些大多来自京畿或招募不久的新兵的想象。沉重的装备压得肩膀生疼,崎岖的道路考验着脚板的水泡,日复一日的枯燥行军消耗着体力与耐心。更别提那套仍在熟悉中的“集体功勋制”和“首级袋”规程,在野外条件下执行起来,更是状况百出。
“甲队!昨夜宿营,帐篷区为何未按规制挖设排水浅沟?若遇夜雨,岂不成了水洼?”清晨点卯,司马面色铁青地训斥着。
被点名的队率一脸委屈:“禀司马,弟兄们昨日行军疲惫,抵达营地时天色已晚,故而……”
“故而便可罔顾军令?”司马打断道,“全队今日口粮减半!队率杖责十记!再犯,严惩不贷!”
类似的呵斥与惩罚,几乎每日都在发生。水源勘测不力、炊烟暴露营地位置、夜间岗哨安排疏漏……往日校场上的规章条例,在真实的野外环境中,显得如此具体而残酷。
曹操骑着战马,行走在队伍侧翼,冷静地观察着这一切。他深知,陛下力排众议组建新军,投入巨大,绝不仅仅是为了练出一支只能在校场上摆花架子的仪仗队。真正的强军,必须在泥泞、疲惫和不可预测的环境中磨砺出来。眼前的混乱与不适,正是蜕变的必经之苦。
他的职责除了协调本部,更重要的便是前出侦察。每日拂晓,他便带着一队精选的斥候,提前出发,探查前方道路、地形、水源以及……可能的敌情。
这一日,队伍行至一处名为“黑石渡”的河湾地带。此处水道略窄,两岸丘陵起伏,林木渐密,是易于设伏的区域。曹操勒住马缰,示意斥候小队分散警戒,自己则举起陛下特赐的、由陈墨匠作监改进过的单筒“窥管”(基于汉代“潜望”原理的简易望远镜),仔细眺望对岸及上下游情况。
河水浑浊,奔流不息。几艘运粮的漕船正吃力地逆流而上,船工号子声隐约可闻。一切看似平静,但曹操敏锐地注意到,下游不远处一片芦苇荡,似乎有些异样的晃动,并非完全随风摇摆,且有几只水鸟惊飞而起。
“有情况。”曹操低声道,收起窥管,“通知后方大队,加速通过此区域,做好戒备。你,还有你,”他点了两名身手敏捷的斥候,“随我靠近芦苇荡探查,其余人原地警戒,若有异动,立刻发响箭示警!”
命令下达,斥候迅速行动。曹操带着两人,借着岸边灌木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向那片可疑的芦苇荡摸去。
果然,靠近之后,便能听到芦苇丛中传来压低的交谈声和船桨轻轻划水的声音。透过缝隙望去,只见三四条窄长的快船隐藏在芦苇深处,船上影影绰绰约有二三十人,衣着杂乱,手持鱼叉、短刀、甚至还有几把劣质的弓弩,正鬼鬼祟祟地观察着河面上缓缓驶来的漕船。
是水匪!看来是想趁着漕船航行缓慢,伺机登船抢劫。
曹操心中冷笑,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正愁新军缺乏实战检验,这就来了练手的对象。他示意斥候不要打草惊蛇,悄然退回,与加速赶来的大队人马汇合。
“司马!”曹操向领军的司马汇报了敌情,“下游芦苇荡,藏有水匪快船三四,匪众约二三十,意图劫掠漕船。请司马定夺!”
那司马闻言,精神一振,但随即又皱起眉头。他看了一眼身后虽然队列尚可,但明显带着行军疲惫的新兵们,有些犹豫:“匪众虽不多,然我军新练,又是首次临敌……是否稳妥起见,驱散即可?”
曹操却道:“司马,陛下练新军,所为者何?岂能见敌而避?此等乌合之众,正可为我军试刃!末将愿领一队精锐,趁其不备,突袭剿灭!亦可检验新戟与战法!”
司马沉吟片刻,想到出发前皇甫嵩将军“胆大心细,敢于任事”的暗中嘱咐,又看了看曹操坚定的眼神,终于下定决心:“好!便依你之策!命你率本部精锐百人,快速出击,剿灭水匪!其余各部,沿河列阵,护卫漕船,防止匪徒流窜!”
“诺!”曹操抱拳领命,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他迅速返回本部,挑选了百名体力较好、平日操练认真的士卒。这些士兵听到有仗可打,初时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曹操简单交代了战术:利用岸上树林掩护,快速接近芦苇荡,以弓弩先行压制,然后持新戟突击,力求速战速决。
“记住平日的操练!三人为组,互相掩护!斩获之首级,按制装入首级袋,不得争抢!”曹操重申着纪律。
队伍迅速展开行动。在曹操的带领下,他们如同悄无声息的猎豹,沿着河岸林地快速向芦苇荡侧翼迂回。
此刻,芦苇荡中的水匪们,注意力完全被越来越近的漕船吸引,浑然不知死神已从背后降临。
“放箭!”随着曹操一声令下,数十支弩箭带着尖啸声射向芦苇丛中的匪船!
“敌袭!”
“官军!是官军!”
匪船顿时大乱,惨叫声、落水声此起彼伏。匪首试图组织抵抗,但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他们措手不及。
“杀!”曹操身先士卒,手持经过最终改良、重心恰到好处的新戟,率先冲入芦苇荡!百名羽林新军士兵紧随其后,按照平日演练的小组战术,相互配合,挺戟突刺!
新戟的威力在此刻展现无遗!面对仅有简陋皮甲甚至无甲的水匪,锋利的戟刃几乎无可阻挡。尤其是曹操,他武艺本就娴熟,新戟在手更是如虎添翼,或刺或劈,挡者披靡!血槽的设计使得每一次刺击都高效而致命,拔出迅速,让他可以连续攻击。
战斗几乎是一边倒的。水匪们本就是一盘散沙,遭遇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官军突袭,抵抗迅速瓦解。有人跪地求饶,有人跳河逃窜,但大多被羽林军士围歼。
战斗很快结束。清点战场,毙伤水匪二十余人,俘获五人,缴获快船四艘及一批赃物。羽林新军方面,仅有数人轻伤。
士兵们兴奋地开始按照规程,将确认死亡的匪徒首级装入各自的“制式首级袋”,虽然动作还有些生疏,但无人争抢,秩序井然。负责记录的军吏在一旁紧张地登记着。
曹操站在一艘匪船上,看着眼前的一幕,心中并无太多胜利的喜悦,反而更加冷静。这场小胜,证明了新军的训练方向是正确的,新戟是有效的。但对手太弱,并不能说明太多问题。他注意到,在刚才的突击中,仍有士兵因为紧张而忘了战术配合,只顾个人冲杀;也有小组在追击时出现了脱节。
“曹军侯,此战漂亮!”司马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笑容,“以寡击众,速战速决,我军伤亡极小!陛下若知,定然欣慰!”
曹操拱手道:“全赖将士用命,司马指挥若定。然此战亦暴露些许不足,如个别士卒临阵紧张,小组协同尚有瑕疵。需战后好好总结。”
司马点头称是,对曹操的沉稳愈发欣赏。
漕船安全通过了黑石渡,船工们纷纷向岸上的官军挥手致谢。羽林新军的旗帜在黄河风中猎猎作响。
任务完成,队伍继续沿河前行。经历了这场小小的实战,士兵们的精气神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行军的疲惫似乎被一股初战告捷的兴奋感冲淡了不少,对那套“麻烦”的规章,也多了一份理解。
曹操骑在马上,回望渐渐远去的黑石渡。这次剿匪,如同一次预演,检验了新军的成色。但他心中清楚,真正的考验远未到来。黄河沿岸的匪患,朝堂之上的暗流,乃至北方边境的烽烟,都如同这浑浊的河水下隐藏的暗礁。陛下将这新磨的利剑投入水中,究竟会激起多大的浪花?而自己,在这浪花中,又该如何把握方向?
他轻轻拍了拍挂在马鞍旁的新戟,戟刃上未曾擦拭干净的血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前方的路,还很长。而洛阳城中,那些关注着这次演练的眼睛,想必也已经收到了消息。是赞赏,是忌惮,还是……杀机?曹操的目光投向远方,深邃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