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艳阳,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西园校场新夯实的黄土演武台上,光线灼热,蒸腾起一股混合着泥土与汗水的气息。台下的羽林新军将士们,玄色甲胄在日光下泛着幽暗的光,队列肃然,鸦雀无声,只有战旗在微风中猎猎作响的声响。每一张年轻或沧桑的面孔都紧绷着,目光聚焦在高台之上那个身着十二章纹冕服的身影——天子刘宏。
刘宏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这片他倾注心血打造的新军。他们不再是昔日洛阳城中那支仅充仪仗、纪律涣散的旧羽林,数月严苛的新式操典、改良的军械装备、以及皇甫嵩的铁腕治军,已初步磨去了散漫,铸就出几分钢铁的轮廓。然而,刘宏深知,一支真正强大的军队,光有严明的纪律和精良的装备远远不够,更需要融入血肉的灵魂,一种超越个人生死利禄的集体荣誉感。
他今日至此,便是要亲手植入这枚灵魂的种子,哪怕此举将撼动沿袭数百年的军中积弊。
司礼官尖细的唱喏声划破寂静:“献俘——叙功——开始!”
一队军士押着数十名垂头丧气、衣衫褴褛的山匪俘虏穿过队列前方的通道,将他们驱赶到校场一角。随后,几名军法官抬着几口沉甸甸的木箱,重重放在演武台前。箱盖开启,露出里面堆放的首级,经过石灰处理,面目狰狞可怖,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气味。与此同时,另一名军官捧着一卷简牍,小跑上台,躬身呈给端坐一旁的北军中候、新任羽林新军统帅皇甫嵩。
皇甫嵩接过简牍,展开,刚毅的面容上看不出喜怒,只有惯常的严肃。他清了清嗓子,声如洪钟,开始依照传统军功制度唱报:
“戊什士卒王猛,斩首三级,记功三转,赐钱六千,帛三匹!”
“丙屯队率李敢,斩首一级,助斩一级,记功二转,赐钱四千,帛二匹!”
……
每念到一个名字和对应的斩获赏赐,台下相应队列中便会引发一阵小小的骚动。被念到名字的士卒昂首挺胸,脸上难掩得意之色,周围投来的目光混杂着羡慕与嫉妒。而那些斩获不多或一无所获的兵士,则大多低下头,或是面无表情,或是暗自攥紧了拳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而紧张的氛围,个人得失的情绪在无声地流淌、碰撞。
刘宏静坐于华盖之下,冕旒遮挡了他部分视线,却让他更能清晰地感受到台下那股源于“首级功”本身的、近乎原始的激励与随之而来的割裂感。他看到一名膀大腰圆的军士因为独斩三级而咧开大嘴,也看到旁边一个瘦弱些的年轻士兵因为仅“助斩”而面露讪讪。这便是旧制的弊端,它激励了个体的勇猛,却也极易催生争功、冒功甚至杀良的恶行,更会无情地撕裂士卒之间本应休戚与共的战友情谊。
叙功接近尾声,皇甫嵩合上简牍,目光转向刘宏,示意常规程序已完成。
就在这时,刘宏缓缓起身,步至台前。他并未立即开口,而是再次用那双沉静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缓缓扫视全场。校场上刚刚因叙功而起的细微嘈杂瞬间平息,所有目光都重新凝聚到皇帝身上,带着好奇与敬畏。
“将士们,”刘宏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校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方才所见,乃我大汉沿用之军功旧制,以斩首论功,激励勇武,自有其道理。”
他话锋微顿,观察着众人的反应。
“然,朕近日观兵书,察战例,心有疑虑。一人之勇,可斩十人否?百人之勇,可破万军否?”他的声音逐渐提高,“巨鹿之战,项羽破釜沉舟,靠的是三军用命!漠北之役,卫青直捣王庭,靠的是各部协同!一骑冲阵,或可扬名,然决定胜败的,从来不是散兵游勇,而是铁板一块的整体!”
台下陷入一片寂静,连风声似乎都小了。士卒们大多出身不高,对于皇帝引经据典并非全然明白,但那“铁板一块”、“三军用命”的字眼,以及话语中蕴含的力量,让他们隐约感受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意味。
刘宏转身,从身旁内侍捧着的玉盘中,取过一卷明显是新制的、以明黄绢帛为面的诏书。
“朕思之再三,决意于羽林新军中,试行新法!”他朗声道,同时双手用力,展开了诏书,“即日起,推行‘集体功勋制’!”
“集体功勋制”五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台下将士中引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哗然。就连站在刘宏侧后方的皇甫嵩,眉头也不易察觉地微微蹙起,显然,皇帝的这个决定并未与他有过详细商议,或者,皇帝意已决,仅是告知。
刘宏不理会下方的骚动,继续宣读诏书核心内容:
“凡遇战阵,功勋评定,不再独依个人斩首多寡!需综合考量三者:一曰‘斩获’,歼敌破阵之成果;二曰‘纪律’,进退号令之遵循;三曰‘协作’,袍泽互助之精神!以‘队’(暂定五十人)为基本评功单位!依据三者综合表现,评定‘上功’、‘中功’、‘下功’及‘无功’四等!”
诏书条文清晰,逻辑严密,但其中的变革之意,却让许多习惯于旧思维的将士感到茫然甚至不安。
“每战之后,由军正官、队率及以上军官、乃至同队士卒共同评议!获‘上功’之全队,人人重赏,优先擢升!获‘中功’、‘下功’者,依次递减!若因个别人违抗军令、畏缩不前、甚至陷害同袍而导致全队评功降等……”刘宏的声音陡然转冷,“全队连坐,共受惩处!反之,若全队协作无间,以寡敌众,即便斩获不多,亦可视情评功!”
宣读完毕,刘宏将诏书交予身旁的谒者,命其当众悬挂展示。他环视台下,看着那一张张震惊、困惑、思索的面孔,沉声道:“此制,非为抹杀个人武勇!勇猛之士,在集体功评定中自有彰显!朕所要的,是一支能彼此依托、以整体之力碾碎一切强敌的虎贲之师,而非一群只为争夺首级而各自为战的散沙!尔等,可明白朕的苦心?”
校场上一时间落针可闻。这全新的规则,完全颠覆了他们对军功的认知。
短暂的死寂之后,一个略显突兀的声音在队列前排响起,带着武将特有的耿直和一丝不满:“陛下!末将……末将愚钝!”
众人循声望去,正是方才因独斩三级而风头最劲的戊什士卒王猛。他涨红了脸,梗着脖子出列,抱拳道:“陛下!按这新法,若俺王猛一人砍翻十个贼子,可同队的软蛋们寸功未立,俺的功劳岂不是要分给他们?这……这对拼命的弟兄们,是否太不公了?”
王猛的话,无疑道出了许多凭个人勇力吃饭的士兵心声,台下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
皇甫嵩面色一沉,正要出声呵斥王猛无礼,刘宏却微微抬手制止了他。
刘宏看着台下那梗着脖子的悍卒,非但没有动怒,嘴角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他需要的就是这种直白的质疑,唯有正面回应,才能让新制度真正深入人心。
“王猛,朕问你,”刘宏的声音平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若你深陷重围,身旁袍弃你而去,任你被敌军乱刀分尸,你纵有万夫不当之勇,可能独活?你那三级斩获,可能带进棺材里换取半分抚恤?”
王猛一愣,张了张嘴,没能立刻回答。
刘宏不给他思考的时间,继续追问,目光扫向其他士兵:“朕再问尔等!是愿意跟着一个能带领你们打胜仗、让你们大多数人都活着领赏受勋的队率,还是愿意跟着一个只顾自己砍杀、却屡屡让部下伤亡惨重的独夫?”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利益。那些并非顶尖悍勇的普通士兵们,眼神开始发生了变化。
刘宏趁热打铁,指向台下那些首级箱:“首级,是会腐烂的!但一场并肩作战、死里逃生的情谊,一次凭借团队力量取得的辉煌胜利,以及由此带来的共同荣耀和封赏,将会烙印在你们每个人的骨血里!这才是你们未来安身立命、光耀门楣的真正基石!”
他停顿片刻,让话语沉淀,然后目光重新锁定王猛:“王猛,朕知你勇武。新制之下,你之勇猛,非但不会被埋没,反而会更显珍贵!因为你之勇,将是带动全队士气、撕裂敌阵的关键!全队因你而胜,你之功,便是首功!全队之功,亦因你而增色!赏赐,只会更多,更体面!你可明白?”
王猛并非蠢人,只是习惯使然。被皇帝一连串的问题和解释点醒,再听到“首功”、“更体面”的许诺,脸上的不服气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困惑和隐约兴奋的神情。他挠了挠头,瓮声瓮气地抱拳:“末将……末将好像明白一点了。”
刘宏微微颔首,不再逼问,目光转向全场:“新制初行,必有不适。朕不强求尔等即刻领悟所有精妙。但,军令既下,唯有遵从!羽林新军,当为天下之楷模,此制,便从尔等始!皇甫将军!”
“臣在!”皇甫嵩大步上前,躬身听令。
“详细章程,稍后朕会与你及军正官细议。即刻起,将此制宣贯至每一名士卒!组织演练,模拟考评,朕要看到成效!”
“诺!臣遵旨!”皇甫嵩声音洪亮,尽管内心可能仍有疑虑,但执行皇命的决心不容置疑。
刘宏又看向台下那些刚刚经历了首次实战洗礼的年轻面孔,语气缓和了些许,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记住朕的话!在朕的羽林新军中,没有孤胆英雄,只有无敌的整体!你们的命运,从此紧紧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望尔等好自为之,莫负朕望,莫负这身玄甲!”
说完,刘宏不再多言,转身缓步走下演武台。冕旒轻摆,十二章纹冕服在阳光下流转着威严的光华。
皇帝离去,校场上的压力骤减,但一种新的、更加复杂的情绪却在将士们中间弥漫开来。兴奋、担忧、好奇、算计……种种心思,不一而足。
皇甫嵩立刻召集各级军官,开始紧急部署新制的宣讲和演练事宜。校场上很快响起了军官们粗犷的号令声和士兵们跑动的脚步声,但以往的单纯操练,此刻却似乎多了许多交头接耳和若有所思的目光。
王猛回到自己的什队,立刻被同袍们围住,七嘴八舌地询问他面圣的细节和对新制的看法。王猛摸着脑袋,努力回想着皇帝的话,磕磕巴巴地转述着“整体”、“协作”、“连坐”这些对他而言还有些陌生的词汇。
而在校场边缘,一些心思缜密的中下层军官,如年轻的曹操,则远远望着喧闹起来的队伍,手指无意识地在佩剑剑柄上轻轻敲击,眼中闪烁着精光。他敏锐地察觉到,陛下此举,意蕴深远,绝非仅仅是为了激励士气那么简单。这“集体功勋制”,更像是一把钥匙,或许将开启一种全新的治军模式,甚至……影响到更深远的地方。只是,这把钥匙,究竟会打开一扇通向强盛的光明之门,还是会首先引发内部的剧烈震荡呢?
曹操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这场变革,看来比他预想的,还要有趣得多。他抬头望向西园上空那片被烈日炙烤得有些发白的天空,心中暗道:风波,才刚刚开始。而这新制的第一次真正考验,恐怕不会太远了。陛下欲砺剑天下,这羽林新军,便是第一块磨刀石,只是不知,是石磨利了剑,还是剑崩碎了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