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洛阳南宫的温室殿内已是烛火通明。刘宏端坐于书案前,面前堆叠着如山般的竹简与帛书,这些都是三日来朝臣们关于党锢之事的奏疏。
“陛下,曹常侍派人又送来一批奏疏。”小黄门轻声禀报,身后跟着两个小宦官,抬着一只沉重的木箱,里面满是卷轴。
刘宏头也不抬,只是轻轻挥手:“放在那边吧。”
小宦官们轻手轻脚地将木箱放在殿角,那里已经堆了三个类似的箱子。殿内弥漫着竹简的清香和墨汁的气息,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紧张氛围。
待小黄门和宦官们退下,刘宏才放下手中的笔,缓缓起身。他走到那些木箱前,随手拿起一卷帛书展开。
“臣闻治国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开篇是标准的儒家套话,但很快就露出了锋芒,“...而今党人辈出,结党营私,非议朝政,其心可诛!臣伏请陛下效武皇帝诛淮南、衡山之故事,尽除党人,以正视听!”
刘宏冷笑一声,将这卷帛书扔回箱中。不用看署名,他也知道这必然是曹节一党的手笔。
他又拿起另一卷竹简。这卷竹简的做工明显粗糙许多,上面的字迹也有些潦草,显然是出自品级较低的官员之手。
“...党人之说,实为虚妄。李膺、杜密等皆天下名士,忠心为国,若因直言进谏而获罪,则天下贤士必将寒心。臣恳请陛下明察...”
刘宏微微点头。这应该是清流一派的奏疏,虽然言辞恳切,但显然势单力薄。
他踱步回到书案前,案上铺着一张巨大的绢帛,上面已经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这是他用现代思维绘制的“朝堂势力分析图”,将已知的朝臣按照派系、立场、影响力分门别类。
在这张图的中央,是宦官集团的代表人物:曹节、王甫、侯览...他们的名字被朱笔圈出,周围连着数十个依附于他们的朝臣名字。这些都是通过奏疏内容、历史上的记载以及他这几个月来的观察所得。
图的右侧,是清流士大夫的代表:李膺、杜密、范滂...虽然这些人大都已经被禁锢或下狱,但他们的影响力仍在,有许多朝臣暗中同情或支持他们。
图的左侧,则是以外戚何进为代表的中间派。这些人往往见风使舵,哪边势力大就倒向哪边。
刘宏的目光在图上扫过,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从目前收到的奏疏来看,支持严惩党人的占了大半,而且多是手握实权的官员;为党人说话的不到三成,且多是品级较低的文官;剩下的则是模棱两可,或是根本不对此事表态。
“形势不容乐观啊。”刘宏轻声自语。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奏疏数量的对比,更是朝堂势力对比的真实反映。宦官集团经过多年经营,已经牢牢掌控了朝政大权,而清流士大夫虽然声望很高,但在实权上远远不及。
“陛下,卢议郎求见。”小黄门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刘宏抬起头:“让他进来。”
片刻后,卢植快步走进殿内,神色凝重。他今日穿着一身深色朝服,更显得面色严肃。
“臣卢植,参见陛下。”
“卢卿平身。”刘宏示意他起身,“可是有事禀报?”
卢植看了看殿内堆积如山的奏疏,压低声音道:“陛下,臣听闻曹常侍等人正在暗中活动,威逼利诱朝臣上疏支持严惩党人。许多原本中立的官员,都被迫...”
“朕知道。”刘宏打断他,指了指那些木箱,“这些奏疏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是千篇一律的套话,明显是有人统一授意。”
卢植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少年天子看得如此透彻:“那陛下...”
“卢卿,”刘宏忽然问道,“你以为,段纪明为何会如此积极地上疏请诛党人?”
卢植沉吟片刻:“段颎平定羌乱有功,但为人贪功好利,与宦官往来密切。此次上疏,想必是受了曹节等人的指使。”
“不止如此。”刘宏从书案上抽出一卷竹简,“这是朕让人查到的。段颎在平定东羌时,曾虚报战功,多报斩首数量,以邀功请赏。此事若是揭发出来,可是大罪。”
卢植眼中闪过惊讶之色:“陛下如何得知...”
刘宏微微一笑:“朕自有办法。重要的是,段颎有把柄在他人手中,所以才对曹节等人言听计从。”
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渐渐明亮的天空:“朝堂上的争斗,往往不只是理念之争,更是利益之争。我们要破这个局,就不能只盯着表面上的言论,而要看清背后的利益纠葛。”
卢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陛下圣明。那我们现在该如何应对?”
刘宏转身,目光锐利:“首先,我们要清楚地知道,朝中到底有哪些人是真心为党人说话的,哪些人是被迫的,哪些人是骑墙观望的。这些奏疏,”他指了指那些木箱,“就是最好的情报。”
他走到一个木箱前,随手拿起几卷奏疏:“你看,这些奏疏虽然都支持严惩党人,但语气、文笔、论点都有细微差别。有些是真心认为党人该死,有些则是敷衍了事,有些更是明显被迫写的。”
卢植惊讶地看着少年天子,没想到他能从奏疏中看出这么多门道。
“其次,”刘宏继续说道,“我们要找到宦官集团的弱点。他们看似铁板一块,实则内部也有矛盾。比如,”他压低声音,“朕听说张让与侯览近来有些不和?”
卢植更加惊讶了:“陛下连这都知道?确实,听说是因为争夺一个美人的事...”
“不只是美人。”刘宏意味深长地说,“还有权力和财富的分配。宦官集团并非铁板一块,我们可以利用这些矛盾。”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小黄门的声音:“陛下,曹常侍求见。”
刘宏与卢植对视一眼,迅速收起桌上的绢帛:“请他进来。”
曹节迈着方步走进殿内,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老奴参见陛下。”
他的目光在殿内扫过,看到堆积如山的奏疏,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之色。
“曹常侍有何事?”刘宏问道,语气平静。
曹节躬身道:“老奴是来请问陛下,关于党人之事的奏疏,陛下阅览得如何了?朝中大臣们都盼着陛下早日圣断呢。”
刘宏笑了笑:“奏疏太多,朕还需要些时日仔细阅览。曹常侍放心,朕一定会慎重处理此事。”
曹节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满,但很快又堆起笑容:“陛下勤政,实乃天下之福。不过老奴多嘴一句,段校尉的奏疏中所列罪证确凿,党人之祸不除,恐危及社稷啊。”
“朕明白。”刘宏点头,“正因为事关重大,才更不能仓促决定。曹常侍说是吗?”
曹节被将了一军,只得点头称是。
刘宏忽然话锋一转:“对了,曹常侍,朕近日阅览奏疏,发现有些奏疏的字迹相似,内容也雷同,不知是何缘故?”
曹节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如常:“这个...或许是巧合吧。或者是一些官员互相借鉴了奏疏内容。”
“原来如此。”刘宏故作恍然大悟,“朕还以为是有谁在统一授意呢。”
曹节的脸色有些难看,但不敢多言。
又寒暄几句后,曹节告退。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卢植低声道:“陛下,曹节似乎已经起疑了。”
“无妨。”刘宏淡淡道,“让他知道朕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也不是坏事。”
他走到书案前,重新铺开那张绢帛,拿起笔在上面做了几个标记。
“卢卿,你来看。”他指着图表说,“从这些奏疏来看,朝中大臣大致可以分为这几派:坚决支持宦官的,约占四成;同情党人但不敢明说的,约占三成;中间观望的,约占两成;坚决为党人说话的,不足一成。”
卢植仔细看着图表,不禁感叹:“陛下分析得如此透彻,实在令臣佩服。”
“但这只是表面。”刘宏沉吟道,“很多人可能表面上支持宦官,内心却并非如此。我们要做的就是找出这些人,争取他们的支持。”
他指着图表上的几个名字:“比如这位杨赐司徒,虽是三公之一,但向来与宦官保持距离。他的奏疏虽然也主张惩戒党人,但用语谨慎,留有余地。”
又指另一个名字:“还有这位桥玄,曾任司空,以刚直着称。他的奏疏更是意味深长,表面上支持严惩结党营私之徒,却强调要‘明证定罪’,反对滥杀无辜。”
卢植眼中闪过希望的光芒:“陛下的意思是,朝中还有许多大臣内心是反对宦官专权的,只是迫于形势不敢明言?”
“正是。”刘宏点头,“我们要做的就是给这些人信心,让他们知道皇帝并非完全被宦官掌控,而是有自己的判断和主张。”
他走到窗前,望着远处层叠的宫殿:“党锢之祸绝不能重演。但我们要做的不是硬碰硬,而是分化瓦解,争取多数,孤立少数。”
卢植躬身道:“陛下英明。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刘宏转身,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首先,你要继续暗中联络那些同情党人的官员,但要格外小心,不要暴露。其次,朕需要你帮忙分析这些奏疏,找出那些言辞中有保留、有余地的,这些人都可能是我们争取的对象。”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最重要的是,我们要找到宦官集团的内部矛盾,加以利用。这件事,朕已有安排。”
就在这时,一个小黄门匆匆走进殿内,在刘宏耳边低语几句。
刘宏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恢复正常:“让他稍候,朕马上就去。”
待小黄门退下,刘宏对卢植说:“是张让求见。看来,我们的第一步棋已经起作用了。”
卢植会意地点头:“那张让与曹节素有嫌隙,若是能争取过来...”
“不必多说。”刘宏打断他,“你先退下吧。记住,今日之事,不可对外人言。”
“臣明白。”卢植躬身告退。
待卢植离开后,刘宏整理了一下衣冠,对殿外道:“请张常侍进来。”
片刻后,张让快步走进殿内。与曹节的从容不同,张让的神色间带着几分匆忙和紧张。
“老奴参见陛下。”张让行礼道,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殿内堆积的奏疏。
“张常侍有何急事?”刘宏问道,故意显得有些不耐烦。
张让压低声音:“陛下,老奴有要事禀报。关于...关于段校尉的一些事情。”
刘宏心中一动,但表面不动声色:“段卿有何事?”
张让凑近几步,声音更低了:“老奴听说,段校尉在平定东羌时,曾虚报战功,多报斩首数量...此事若是真的,可是欺君大罪啊。”
刘宏故作惊讶:“竟有此事?张常侍从何得知?”
张让眼神闪烁:“这个...老奴也是偶然听闻。但想着此事关系重大,特来禀报陛下。”
刘宏盯着张让看了片刻,忽然笑了:“张常侍忠心可嘉。不过,此事可有证据?”
张让迟疑了一下:“证据...老奴还在搜集。但只要陛下下令彻查,一定能找到证据。”
刘宏心中冷笑。这张让果然狡猾,既想借刀杀人,又不愿亲自出面。
“朕知道了。”刘宏淡淡道,“张常侍继续留意此事,若有确凿证据,随时来报。”
张让似乎有些失望,但不敢多言,只得躬身称是。
待张让退下后,刘宏独自站在殿中,目光深邃。
朝堂上的暗流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宦官内部果然有矛盾,这张让显然是想借皇帝之手打击政敌。而这也正合他意。
他走到书案前,拿起那卷记录段颎罪证的竹简,轻轻摩挲着。
“棋局已经布下,接下来就看如何落子了。”他轻声自语,眼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入殿内,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这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天子,正在以一种超乎年龄的智慧和魄力,悄然布局着一场关乎帝国命运的政治博弈。
而他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真正的较量,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