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五年的三月,春寒料峭。洛阳城浸泡在一种粘稠的阴郁里,连月的冻雨将朱漆宫墙洇出大片暗沉的湿痕,如同未愈的疮疤。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鸱吻兽脊,湿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土腥和铁锈味,沉甸甸地坠在每个人的心头。
南宫深处,灵台秘阁。厚重的青石墙壁隔绝了外界的湿寒,却隔绝不了那股弥漫全城的、令人窒息的压抑。空气里只有铜漏单调的滴水声,嗒…嗒…嗒…敲在人心尖上。
刘宏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立于那座一人多高的浑天璇玑仪前。巨大的青铜浑象静静悬浮于精钢环架之中,其上星宿列张,以银线勾连,在秘阁昏黄的烛火下流转着幽冷的光泽。浑象之下,是八尊形态各异、口衔铜丸的青铜蟾蜍,拱卫着中央一方巨大的、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黄铜承露盘。
陈墨侍立在一侧,脸色是一种透支心力后的苍白,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浑象核心处那枚代表着“洛阳”方位的赤金天枢针。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那是北邙山洞穴深处、染了尸瘟的冻土碾碎后的残渣。
“辰时三刻,微震一次,蟾口铜丸微颤,未落。”陈墨的声音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巳时初,地气翻涌,坤位蟾蜍口中铜丸,已…已滑至唇边!”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西南方(坤位)那尊青铜蟾蜍上。那枚鸽卵大小的铜丸,此刻正颤巍巍地卡在蟾蜍微微张开的唇齿之间,摇摇欲坠!
刘宏负手而立,玄色深衣衬得他身形挺拔如松。他并未看那铜丸,目光穿透秘阁高窗上蒙尘的琉璃,投向南宫外那片死寂的天空。他袖中,那卷由史阿亲手绘制、标注着洛阳各处粮仓、武库、官署、贫民窟乃至豪门暗渠的《九宫堪舆图》,正紧贴着肌肤,散发着微弱的暖意。
“未时三刻。” 刘宏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像冰锥凿入死寂,“地龙翻身,当在彼时。震源…”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浑天仪坤位蟾蜍所指的方位,“西南,洛水入邙山口,地脉交冲之处。”
陈墨喉结滚动了一下,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未时三刻!距离此刻,不足两个时辰!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为一句嘶哑的:“臣…已命‘纸鸢卫’尽出,按图索骥,散布各紧要节点…然…恐杯水车薪!”
刘宏没有回应。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秘阁中混杂着铜锈、冷烛和陈墨身上淡淡药味的空气。前世史书中那场彻底撕裂东汉王朝最后一点元气的巨震,那场导致德阳殿倾颓、万人殒命、继而引发连绵瘟疫与流民暴动的浩劫,正裹挟着冰冷的历史车轮,碾过时空的罅隙,轰然迫近!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再无半分波澜,只剩下冻结一切的冰寒与决断:“更衣。上朝。”
未时初刻。南宫德阳殿。
巨大的穹顶之下,数百盏青铜连枝灯将殿内映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寒。文武百官按品级肃立,紫绶青袍,冠冕堂皇。然而空气沉闷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无人高声议论,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前几日灵台观测的异象、地气翻涌的流言、以及天子近来深居简出的冷峻,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中常侍曹节侍立在御座之侧,白胖的脸上堆着惯常的、滴水不漏的恭谨笑容,细长的眼睛却如同最机警的毒蛇,不动声色地扫视着阶下群臣,捕捉着每一丝细微的惶恐与不安。他微微侧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尖细嗓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陛下,今日天象阴郁,地气不稳,恐非议政良时。不若早些散朝,保重龙体为要?”
刘宏端坐于九龙盘绕的紫宸御座之上,玄端朝服,十二旒白玉珠冕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他仿佛没有听到曹节的话,目光平视前方,落在殿心那根支撑着整个穹顶、需三人合抱的蟠龙金柱上。柱身缠绕的赤金蟠龙在灯火下张牙舞爪,龙睛镶嵌的鸽血红宝石幽幽反光,如同巨兽冰冷的注视。
“大司农。” 刘宏清冷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大司农桥玄,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闻声出列,躬身:“老臣在。”
“常平仓存粟几何?各仓分布堪舆图,可曾备妥?” 刘宏的问题直接而冰冷,如同出鞘的刀锋,毫无征兆地斩向这沉闷的僵局。
桥玄一愣,显然没料到天子会在此时问及粮储细务。他略一沉吟,谨慎答道:“回陛下,去岁虽有小灾,然仰赖陛下洪福,常平仓各仓皆盈。洛阳、敖仓、荥阳、偃师四大仓,共存粟米约…” 他报出一个庞大的数字,接着道,“至于堪舆图…此乃国之重器,向存于大司农府秘库,非…”
“即刻取来。” 刘宏打断他,声音不容置疑,“朕,现在就要看。”
“陛下!” 曹节忍不住出声,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此等琐务,何须陛下亲劳?待散朝后,着大司农呈送温室殿即可…”
“琐务?” 刘宏微微侧首,冕旒珠玉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透过晃动的珠帘,他冰冷的目光第一次直刺曹节,“关乎百万生民口粮,关乎社稷安稳,曹常侍以为,是琐务?”
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得曹节心头一凛,后面的话顿时噎在喉咙里。他连忙躬身,干笑道:“老奴失言,陛下圣虑深远…”
阶下群臣面面相觑,心中疑窦更深。天子今日…太过反常!
就在这死寂与惊疑交织的诡异气氛中——
嗡……
一种极其低沉、极其细微、却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震颤,毫无征兆地出现了!
如同沉睡的巨兽在无垠的深渊之下,翻了一个身,发出沉闷的叹息。这震动是如此之轻,轻到殿内大多数人只是感到脚下一麻,仿佛瞬间的眩晕,随即消失无踪。只有极少数靠近殿柱或感官敏锐之人,才捕捉到那一闪而逝的异样,脸上露出茫然。
刘宏端坐于御座之上,放在扶手上的右手食指,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来了!前震!
他猛地抬眼,目光如电,射向灵台方向!隔着重重宫阙,他仿佛看到了秘阁之中,浑天璇玑仪坤位蟾蜍口中,那枚摇摇欲坠的铜丸!
时间,在死寂中凝固了一瞬。
轰隆隆隆隆——!!!
毫无征兆!天崩地裂!
仿佛九霄之上有亿万雷霆同时炸响!又仿佛整个大地被一只无形的、庞大到无法想象的巨手狠狠攥住,然后疯狂地左右撕扯、上下颠簸!
整个德阳殿,这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与威严的宏伟殿堂,在这一刻,活了!
不!是疯了!
脚下的金砖不再是坚固的基石,瞬间变成了翻滚咆哮的怒涛!剧烈的、毫无规则的、狂暴到极致的颠簸和摇晃,如同巨浪中的一叶扁舟,将所有人狠狠抛起、砸落!
“地龙翻身——!!!”
“天塌了!快跑啊——!”
凄厉到变形的尖叫瞬间撕碎了死寂!方才还道貌岸然、秩序井然的朝堂,瞬间化为修罗地狱!
巨大的蟠龙金柱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柱身缠绕的赤金蟠龙扭曲变形,镶嵌的宝石簌簌坠落!支撑穹顶的巨梁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咔嚓!轰——!一根需要数人合抱、雕刻着盘龙祥云的巨大金梁,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从数十丈高的穹顶轰然砸落!正下方,正是方才桥玄站立的位置!
“桥公小心!” 有人嘶吼!
晚了!
轰!!!
烟尘冲天而起!碎石、木屑、琉璃碎片如同暴雨般激射!那根象征着无上皇权的紫宸御座,连同御座前方一大片坚硬的金砖地面,在这毁天灭地的重击下,如同纸糊般瞬间化为齑粉!狂暴的气浪裹挟着烟尘和碎屑,如同冲击波般横扫整个大殿!
“护驾!护驾!!” 曹节那尖利到破音的嚎叫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和惨叫声中响起!
在巨梁砸落的刹那,他肥胖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如同扑食的恶虎,狠狠撞向御座之上的刘宏!他口中高喊着“护驾”,双臂却如同铁箍般死死抱住刘宏,巨大的冲力将两人一起从御座上掀飞出去!
“呃!” 刘宏只觉一股沛然巨力袭来,胸口剧痛,喉头涌上一股腥甜。身体不受控制地翻滚,眼前是曹节那张因极度恐惧和某种疯狂而扭曲放大的白胖面孔!那双细长的眼睛里,此刻哪里还有半分恭谨?只有赤裸裸的、求生的本能和一丝…趁机掌控的狠戾!
混乱翻滚中,曹节的手指如同铁钩,指甲深深掐进刘宏手臂的皮肉!那力道,绝非保护,更像是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死命钳制!他要将这位少年天子牢牢控制在自己身边,控制在这混乱的中心!
“陛下!” 几名忠心的羽林郎目眦欲裂,顶着不断坠落的瓦砾梁木,逆着奔逃的人流,嘶吼着扑向烟尘弥漫的御座方向。
轰!哗啦啦——!
如同引发了连锁反应!穹顶上,更多的梁木发出绝望的哀鸣,如同被无形巨斧劈砍,接二连三地断裂、坍塌!巨大的琉璃藻井如同破碎的镜子般砸落,溅起漫天晶莹的死亡碎片!殿壁上的壁画剥落,巨大的砖石墙体出现狰狞的裂痕,如同蛛网般迅速蔓延!
整个德阳殿,正在解体!
“跑!跑啊!”
“救命!”
“我的腿!我的腿被压住了!”
哭嚎声、惨叫声、重物坠地的轰鸣声、建筑崩裂的嘎吱声…汇聚成一片吞噬一切的死亡交响曲!百官狼奔豕突,冠冕滚落,官袍撕裂,互相践踏,哪里还有半分朝廷重臣的威仪?平日里高高在上的面孔,此刻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和求生欲,扭曲得如同恶鬼!
混乱的人流中,一道比阴影更迅捷、更隐秘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逆流而上!
史阿!
他脸上覆盖着黑色面罩,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的、冰冷如铁的眼睛。剧烈的颠簸和坠物似乎对他毫无影响,他的身形在倾倒的案几、翻滚的躯体、崩塌的梁柱间诡异地闪动,每一次挪移都精准地避开了致命的危险,目标直指——那根最先出现裂纹、此刻正发出刺耳呻吟的蟠龙金柱底部!
方才巨梁砸落,御座崩碎,烟尘弥漫的瞬间,史阿鹰隼般的目光穿透混乱,清晰地捕捉到——蟠龙柱基座处,一块雕刻着云纹的厚重金砖,在剧烈的震动下猛地向上弹跳了一下,露出了下方一个极其隐秘的、黑黢黢的方形暗格!暗格之中,似乎有一个物件反射出温润的微光!
此刻,史阿如同扑向猎物的夜枭,在又一阵更加猛烈的颠簸将两个奔逃的官员狠狠甩向柱子的刹那,他猛地矮身,贴着翻滚的金砖地面滑铲而出!右手反握的乌黑短刃,如同毒蛇吐信,精准无比地插入那刚刚弹起一丝缝隙的金砖边缘!
“起!” 史阿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喝,全身力量灌注于臂膀!
嘎嘣!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那块沉重的、镶嵌在基座中的金砖,竟被他用短刃和巧劲硬生生撬开!
暗格彻底暴露!里面并非什么机关枢纽,而是一个巴掌大小、通体由羊脂白玉雕琢而成、毫无瑕疵的玉匣!玉匣表面没有任何纹饰,只在合盖处贴着一道已经微微发黄、布满玄奥朱砂符文的封条!
史阿眼中精光爆射!没有丝毫犹豫,左手如电探出,一把将那温润冰凉的玉匣抓在手中!触手沉重,玉质细腻,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寒气息透过玉匣渗入掌心!
就在玉匣入手的刹那——
“轰隆隆隆——!!!”
一声比之前德阳殿梁塌更加恐怖、更加沉闷、仿佛来自九幽地狱深处的巨响,猛地从南宫深处——武库的方向炸开!那声音并非瞬间的爆破,而是持续的、如同大地脏腑被撕裂般的呻吟与崩塌!整个洛阳城的地面都在这一声巨响中再次剧烈地、疯狂地痉挛起来!
德阳殿的崩塌骤然加剧!更多的穹顶轰然砸落!烟尘如同怒涛般席卷了整个空间!
“呃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在史阿身侧响起!一个被崩塌横梁砸中半边身子、尚未断气的官员,在垂死的剧痛和混乱中,无意识地挥舞着手臂,鲜血淋漓的手掌狠狠抓过史阿握着玉匣的左臂!
嘶啦!
史阿坚韧的黑色夜行衣被撕裂!三道深可见骨的血痕瞬间出现在他小臂之上!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有几滴,正正溅落在手中那温润无瑕的白玉匣表面!
殷红的血珠,在莹白无垢的玉面上缓缓晕开,如同雪地里绽开的几朵妖异红梅,瞬间浸染了那道发黄的朱砂符箓!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刺骨、仿佛带着无数怨毒诅咒的阴寒气息,猛地从染血的玉匣中爆发出来!瞬间缠绕上史阿的手臂,如同活物般钻入他臂上那三道流血的伤口!
史阿闷哼一声,如遭雷击!一股冰寒刺骨的剧痛顺着手臂直冲脑髓!眼前瞬间一黑!他死死咬住牙关,凭着千锤百炼的意志力,硬生生将那声痛呼咽了回去!五指如同铁钳般死死攥紧玉匣,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轻响!他猛地抬头,染血的目光穿透弥漫的烟尘,射向武库方向——那声恐怖的巨响源头!
混乱的烟尘中心。
刘宏被曹节死死抱着,翻滚在一片狼藉的金砖碎屑和倒塌的帷幕之中。剧烈的颠簸和撞击让他头晕目眩,口鼻间全是呛人的灰尘和血腥味。曹节那肥胖沉重的身体如同湿透的棉被压在他身上,那深掐进他皮肉的指甲带来阵阵刺痛。
透过弥漫的烟尘,刘宏看到了史阿染血夺匣的惊险一幕!更看到了史阿中招后瞬间的僵直,以及他射向武库方向那惊怒交加的目光!
武库!南宫武库!那里存放着拱卫京畿的北军五校近半的甲胄兵刃!是帝国武力的心脏之一!那声恐怖的崩塌巨响…绝非地震所能解释!
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瞬间窜入刘宏的脑海:
有人!趁着这天崩地裂的混乱,在强攻武库!目标…是军械!是兵权!
“咳…咳咳…” 曹节被烟尘呛得剧烈咳嗽,抱着刘宏的手臂却依旧如同铁箍,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他肥胖的脸上沾满灰尘和汗渍,细长的眼睛里充满了真实的恐惧,但在这恐惧深处,刘宏捕捉到了一丝极力掩饰的…闪烁!
就在此时!
“保护陛下!” “诛杀逆贼!” 混乱的烟尘中,几道截然不同、却同样充满了杀气的怒吼声猛地响起!伴随着兵刃出鞘的刺耳摩擦声!
刘宏的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烟尘翻涌处,两拨人马如同从地狱中杀出,同时冲向了他和曹节所在的这片区域!
一拨是方才那几个忠心护驾、顶盔掼甲的羽林郎!他们浑身浴血,甲胄破损,眼神却坚毅如铁,手中环首刀寒光闪闪,目标明确——斩杀一切靠近天子的威胁,包括死死钳制着刘宏的曹节!
而另一拨…人数更多!装扮却极其混杂!有穿着低级禁卫军服却眼神凶狠的,有身着宦官服饰却手持利刃的,甚至还有几个穿着普通仆役衣服、却身手矫健异常的!他们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目标同样直指刘宏!或者说…直指刘宏身边的曹节!他们眼中闪烁着贪婪、疯狂和一种不惜一切代价的决绝!
混乱的烟尘中,刀光乍起!
“曹节狗贼!放开陛下!”
“奉太后密旨!诛杀惊驾逆贼!杀——!”
两股同样杀意沸腾的人流,裹挟着致命的刀锋,在崩塌的德阳殿废墟中心,在漫天烟尘与坠物之中,朝着翻滚在地的刘宏和曹节,狠狠撞在了一起!
金铁交鸣!血肉横飞!怒吼与惨嚎瞬间压过了建筑的呻吟!
刘宏被曹节死死压在身下,透过那肥胖身躯的缝隙,他冰冷的目光穿透厮杀的人影和弥漫的烟尘,死死锁住了废墟边缘——史阿的身影已消失无踪。只有那染血的玉匣,如同一个不祥的诅咒,连同武库方向那令人心悸的崩塌余响,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地龙翻身,不过天灾之始。
玉匣染血,武库惊变,人祸之幕…才刚刚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