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四年的秋,像个吝啬的老农,迟迟不肯降下半滴甘霖。洛阳城在持续的高亢秋阳下被烘烤得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空气干燥得划根火镰就能点着,吸进肺里都带着沙砾般的粗糙感。风,若有若无,从洛水方向刮来,非但不能带来丝毫凉意,反而卷着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更添几分燥热与烦闷。宫苑里精心养护的花木都蔫头耷脑,叶子边缘蜷曲焦黄,太液池的水位也降下去一大截,露出池壁上深褐色的水痕。
北宫深处,椒房殿一带,更是闷热得如同砖窑。此处宫殿相对老旧,木构梁柱在长年累月的干燥下早已失了油性,变得疏松易燃。殿宇之间回廊曲折,通风不畅,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琉璃瓦上,积蓄着令人心悸的热量。
黄昏时分,日头西斜,余威犹烈。德阳殿东暖阁内,门窗大开,试图捕捉一丝根本不存在的凉风。十二岁的天子刘宏,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葛布短衣,赤着脚,烦躁地在光洁的金砖地上踱来踱去。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黏在光洁的皮肤上。案几上的冰镇蜜水早已温吞,引不起他半点兴趣。一种莫名的、混杂着焦躁与不安的情绪,如同无数细小的蚂蚁,在他心头啃噬。他腰间那柄贴身藏着的、不足三寸长的莹白玉势,隔着薄薄的葛布,传来冰冷坚硬的触感,成了此刻唯一的慰藉。
“陛下,暑气未消,还是用些冰酪吧?”侍立一旁的曹节,穿着轻薄的深青色纱袍,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懈可击的谦和微笑,额头上却罕见地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端着一盏白玉小碗,里面盛着捣碎的冰屑混合着牛乳和果脯,散发着丝丝凉气。
刘宏像是没听见,脚步未停,目光烦躁地扫过窗外被夕阳染成一片金红的宫阙。就在他的视线掠过北宫方向那片密集殿宇的瞬间——
“轰!!!”
一声沉闷得如同地底传来的巨兽咆哮,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黄昏的宁静!紧接着,是木材在极致高温下瞬间爆裂的、令人牙酸的“噼啪”脆响!那声音,如同无数根紧绷的琴弦被同时崩断!
刘宏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北宫深处,椒房殿偏殿的方向,一股粗壮浓黑的烟柱,如同挣脱束缚的妖魔,翻滚着、咆哮着,猛地冲天而起!瞬间染黑了西天绚烂的晚霞!紧接着,赤红色的火焰,如同地狱绽放的红莲,带着吞噬一切的暴戾,从那浓烟的根部猛地窜起,舔舐着朱红的窗棂、描金的梁柱!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干燥的空气和疏松的木材成了最好的助燃剂,火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蔓延、攀爬,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可燃之物!
“走水啦——!!!”
“椒房殿偏殿走水啦——!!!”
“快来人啊——!!!”
尖利凄惶的呼喊声,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刺破了宫城的死寂!紧接着,铜锣被疯狂敲响的“哐哐哐”声,如同密集的鼓点,从四面八方炸响!无数杂沓的脚步声、惊恐的哭喊声、水桶木盆碰撞的哐当声……汇成一股混乱绝望的洪流,朝着起火点汹涌而去!
整个北宫,瞬间陷入一片末日般的混乱!
“陛下!是北宫!椒房殿那边走水了!”曹节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惊骇和焦急。他一把丢开手中的冰酪玉碗,白玉碗砸在金砖地上,碎裂的声响被淹没在远处的喧嚣中。他几步冲到刘宏身边,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不由分说地抓住了刘宏细瘦的胳膊,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火势凶猛!此地亦恐受波及!老奴护驾!速速移驾南宫!”
他的力道极大,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强硬,就要拉着刘宏往外冲。几个原本侍立在角落的小黄门也惊慌失措地围了上来,试图簇拥着小皇帝离开。
“不!”刘宏却猛地一挣!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竟挣脱了曹节的手!他赤着脚,像一只受惊又决绝的小兽,非但没有跟着往外跑,反而朝着与起火点方向相反、但同样位于北宫深处、殿宇更加密集幽暗的区域——兰台的方向,拔腿就跑!
“陛下!不可!那边危险!”曹节惊怒交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焦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他显然没料到小皇帝会做出如此反常的举动!
“朕的《山海经》摹本!落在兰台了!那是先帝赐的!”刘宏头也不回,一边跑一边带着哭腔尖声喊道,声音里充满了孩童对心爱之物失落的巨大恐慌和执拗,“朕要去拿回来!谁也别拦朕!”
他的身影在混乱奔逃的人流中显得如此渺小又突兀,赤着脚踩在滚烫的金砖地上,朝着浓烟升腾、火光映照的相反方向,义无反顾地冲了过去!
“快!快跟上陛下!保护陛下!”曹节气急败坏地对着身边的小黄门吼道,自己却像是被混乱的人群阻挡,脚步反而慢了下来,脸上那惊惶焦急的表情下,一双眼睛却如同淬了冰的探针,死死盯着刘宏消失在回廊拐角的身影。
通往兰台的回廊曲折幽深,此刻已被远处大火映照得一片诡异的昏红。浓烟被风裹挟着,如同有生命的毒蛇,在廊柱间盘旋弥漫,带着木材燃烧的呛人焦糊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灼热。奔跑的宫人、宦官如同没头的苍蝇,哭喊着,推搡着,水桶、杂物丢了一地,更添混乱。
刘宏小小的身体在混乱的人流中灵活地穿梭、躲闪。他紧紧咬着下唇,赤脚踩过滚烫的地面、散落的杂物、甚至倾倒的污水,浑然不觉。腰间那柄冰冷的玉势,随着他剧烈的奔跑,一下下磕碰着他的皮肉,带来清晰的痛感,却让他更加清醒。目标只有一个——兰台!
终于,那幢在浓烟中若隐若现、显得格外幽深肃穆的建筑出现在眼前。兰台!帝国的中枢档案库!平日里守卫森严,此刻却因突如其来的大火和混乱,门扉洞开!两个值守的卫兵早已不见踪影,想必也被调去救火了。
刘宏没有丝毫犹豫,像一道影子般闪身而入!
殿内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重的、陈年纸张和竹简特有的微涩气息,混杂着从门缝涌入的焦烟味。一排排巨大的、顶天立地的紫檀木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矗立在昏暗之中,上面密密麻麻塞满了捆扎好的竹简、帛书、卷轴。空气里浮动着细微的尘埃,在从高窗透入的、被浓烟染红的光柱中飞舞。
刘宏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没有时间去寻找那根本不存在的《山海经》摹本。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鹰隼,凭借着前世对汉代档案制度的深刻记忆,以及这几个月来对宫廷布局的暗中观察,直扑兰台深处、存放着地方州郡上奏紧急文书——尤其是涉及天灾人祸密报的特定区域!
果然!在一个相对靠里、书架格外厚重的角落,他找到了那个标注着“司隶、冀州急奏”的巨大漆匣!匣子并未上锁!
他颤抖着伸出冰凉的小手,用力掀开沉重的匣盖!里面堆叠着数十卷用不同颜色丝绦系着的文书卷轴。他顾不上细看,凭借着对前世史书记载的模糊记忆和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双手飞快地翻找着!指尖掠过那些冰冷的竹简和帛卷,如同抚过帝国正在流血的脉络!
找到了!
一卷用深青色丝绦系紧的素帛卷轴!卷轴外侧的木签上,用端凝的隶书写着——“巨鹿太守臣邈,谨奏冀州蝗孽、粮荒事”。
就是它!冀州!巨鹿!太平道的发源地!也是未来那场席卷天下风暴的源头!
刘宏一把将这卷素帛抓在手里!触手冰凉而沉重。他迅速解开丝绦,将卷轴展开!借着高窗透入的昏暗红光,目光如电般扫过上面密密麻麻、却条理清晰的墨字:
“……去岁夏旱秋潦,收成仅三成……今春蝗孽复起,虽竭力扑杀,然遗卵遍野,入夏复炽,啃噬禾苗殆尽……郡仓存粮告罄,开仓放赈,杯水车薪……流民日增,聚于郡治乞食,嗷嗷待哺……市面粮价飞腾,斗粟已逾三百钱!且有价无市!民心惶惶,恐生变乱……恳请朝廷速拨钱粮赈济,并调军粮以稳市价,迟则……迟则恐有大患!臣邈顿首百拜,泣血上奏……”
斗粟三百钱!刘宏的指尖猛地抠紧了素帛的边缘!这个价格,在承平时期足以让一个五口之家倾家荡产!而在蝗灾肆虐、粮食绝收的巨鹿,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易子而食!意味着尸横遍野!意味着……一点火星就能引爆滔天烈焰!
更令他心头发紧的是,奏疏中提到“流民日增,聚于郡治”,且“恐生变乱”!太平道!张角!此刻是否已经在这些绝望的流民中播撒“苍天已死”的火种?!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时间紧迫!他飞快地从旁边一个散乱的案几上抓起一支半干的毛笔和一小块研磨好的墨锭,又撕下一小片用来包裹卷轴的、相对干净的素帛(作为衬纸)。他蹲下身,将这片素帛铺在冰冷的地砖上,就着昏暗的光线,凭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力,用那半干的毛笔,蘸着墨锭,以最快的速度、最小的字体,飞快地誊抄着奏疏上的关键信息:
“巨鹿郡:蝗绝收,仓罄,流民聚郡治。斗粟三百钱。恐变。”
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带着刻骨的凝重。当最后一个“变”字落下最后一笔时,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他紧握毛笔的指缝间滴落,“啪嗒”一声,正好洇在刚写好的“三百钱”墨迹旁边!
是血!
他这才感觉到掌心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低头一看,方才在混乱中赤脚奔跑,不知何时被尖锐的琉璃碎片或杂物划破了脚底,鲜血正顺着脚掌蜿蜒流下,沾湿了地面。而刚才太过专注,紧握毛笔的手指,指甲竟深深掐破了另一只手掌心的旧伤!那柄藏在袖中的玉势边缘,也沾上了新鲜的血迹!此刻,鲜血正从指缝渗出,滴落在誊抄的素帛上,在“斗粟三百钱”旁,晕开一朵刺目而妖异的暗红血花!
就在这时!
“陛下!陛下!您在里面吗?火……火要烧过来了!路封死了!快出来啊!” 一个苍老而凄惶的呼喊声,夹杂着剧烈的咳嗽,从兰台门外传来!是那个一直跟着刘宏跑来的老宦官!他的声音充满了真实的恐惧,还带着一种……奇怪的、金属摩擦般的急促喘息?
刘宏心中警铃大作!他飞快地将誊抄好的、沾着血指印的素帛小片紧紧卷起,塞进腰间葛布短衣最贴身的暗袋里!同时,将那份原始的巨鹿郡奏疏胡乱卷好,塞回漆匣,再将匣盖重重合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朝着门口的方向,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惊恐”喊道:“朕……朕在这里!朕的脚……朕的脚流血了!走不动了!救命啊!”
他一边喊,一边拖着“受伤”的脚,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朝门口挪去。姿态狼狈不堪,小脸上沾着烟灰和泪痕(用力揉出来的),眼中充满了孩童面对灾难时最真实的恐惧和无助。
兰台厚重的木门外,浓烟滚滚,火光将门廊映照得一片通红,热浪扑面而来。那个老宦官正焦急地等在门口,脸上被烟熏得乌黑,官袍下摆也被火星燎出了几个破洞。他看到刘宏出来,浑浊的老眼里瞬间爆发出狂喜,连忙上前搀扶:“陛下!老奴背您!快走!这边!这边火小些!” 他不由分说,半蹲下身,就要背起刘宏。
就在他蹲下、宽大的官袍下摆拂过地面的瞬间——
“当啷!”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响起!
一柄造型奇特、刃口带着明显使用痕迹的短柄火镰,竟从他官袍袖袋深处滑落出来,掉在了沾满灰烬和火星的门槛石上!那火镰的铜柄上,似乎还沾着一点未燃尽的、黑乎乎的火绒!
老宦官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化为一片死灰般的惨白和难以置信的惊恐!他下意识地想去捡,却又像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
刘宏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瞬间扫过那柄掉落的火镰,又扫过老宦官那张惨白扭曲的脸。他没有说话,只是将身体更“虚弱”地靠在了老宦官背上,小手死死抓住他的肩膀,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哭腔和颤抖:“快……快走……朕怕……”
老宦官像是被抽走了魂魄,机械地背起刘宏,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入浓烟弥漫、火光冲天的回廊。他的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刘宏伏在老宦官剧烈起伏的背上,小小的身体随着奔跑而颠簸。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身后,是吞噬一切的、张牙舞爪的火海地狱。北宫的天空,被烈焰和浓烟染成一片狰狞的血红与墨黑。然而,就在那片被血色和墨色统治的天穹一角,永乐宫——董太后寝宫的方向,一缕淡青色的、带着独特甜腻香气的烟雾,正袅袅升起,笔直而从容,竟然没有被那铺天盖地的烟火完全染黑、吞噬!
那缕烟……是苏合香!
刘宏缓缓地、缓缓地转回头,将脸埋在老宦官散发着汗味和焦糊味的背上。腰间暗袋里,那片沾着血指印、记录着“斗粟三百钱”的素帛,紧贴着他的皮肉,如同烙印般滚烫。
混乱的脚步声、哭喊声、火焰的咆哮声……所有的喧嚣仿佛都远去了。只有那缕在血色天空中兀自升腾的、甜腻的苏合香烟,如同一个无声的、冰冷的烙印,深深地刻进了他的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