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明未明,一层灰蒙蒙的雾气笼罩着洛阳皇城,如同张让此刻的心境,压抑而迷茫。他几乎一夜未眠,眼眶深陷,原本保养得宜的面庞仿佛一夜间苍老了许多。那份要命的投名状已然送出,如同将颈项伸入了铡刀之下,是生是死,全系于那位少年天子的一念之间。
他机械地按照惯例洗漱更衣,穿上那身象征权势的宦官朝服,丝绸滑过皮肤的触感依旧,却再也带不来往日的得意与安心。镜中之人,眼神闪烁,嘴角下垂,俨然一个惊弓之鸟。
“干爹,您脸色不好,可是昨夜没歇好?”一个小宦官小心翼翼地奉上温水,低声问道。
张让猛地回神,像是被窥破了心事,厉声斥道:“多嘴!滚出去!”声音尖利刺耳,吓得那小宦官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留下张让一人在空荡的殿内粗重喘息。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必须做点什么,向皇帝证明自己的价值,证明他张让不仅仅能提供名单,更能成为陛下手中一把主动刺向敌营的利刃!唯有如此,朔儿才能安全,他自己才有一线生机。
可是,从何下手?曹节、王甫经过昨日朝会上关于祥瑞白雉的争执,似乎更加警惕,短时间内恐怕难有新的动作。其他罪证?该交代的,他昨夜几乎都已写在那帛书上了…
正当他心乱如麻之际,殿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他此刻最不愿听到的、带着几分谄媚和熟稔的声音。
“张常侍!张常侍可在?小弟有要事相商!”
是赵忠!曹节的心腹之一,也是“十常侍”中与他地位相仿,却向来喜欢与他别苗头的人物。此人贪财好利,手段下作,张让素来瞧他不起,但表面功夫一向做得滴水不漏。
张让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厌烦与惊惶,脸上迅速堆起惯常的、略显虚假的笑容,迎了出去。
“哟,是赵常侍啊,这一大清早的,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张让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圆滑,侧身将赵忠让进殿内。
赵忠穿着一身崭新的绛紫色宦官服,面料华贵,手指上戴着硕大的玉戒指,脸上泛着油光,一进来便毫不客气地自行坐下,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着,透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和一丝鬼祟。
“张常侍,好事!天大的好事!”赵忠搓着手,压低了声音,却难抑激动,“兄弟我最近得了一笔大买卖,只是…独木难支,想着有财一起发,特来寻常侍共谋之。”
张让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故作好奇,亲自给赵忠斟了一盏温水:“哦?能让赵常侍称为‘大买卖’的,定然非同小可。不知是何等生意?”
赵忠嘿嘿一笑,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北军武库那边,新到了一批环首刀,足有三千柄!皆是百炼精钢的好货色!”
张让的心猛地一沉。武库军械?这可是国之重器,动这个,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他强作镇定,笑道:“武库的刀兵,与你我何干?莫非赵常侍还想改行做武库令不成?”
“啧,张常侍这就没意思了。”赵忠撇撇嘴,一副“你懂我也懂”的神情,“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那武库令丞,早已是‘自己人’。这批刀,报个‘路途损耗’,‘入库检验不合格’,数目上动动手脚,谁又能查得出来?”
他越说越得意,手指在空中虚划:“咱们找些铁匠铺,赶制一批样子差不多的劣货,掺些铅铁,重量差不多就行,送回去充数。查验的人打点好,一眼扫过,数目对上,谁会一把把去试刀?那三千柄好刀,转手卖与冀州的豪强…嘿嘿,那价钱,足够咱们逍遥几辈子了!”
张让听得手心冰凉,后背却沁出热汗。他万万没想到,赵忠的胆子竟肥到如此地步!贪墨宫市税、卖官鬻爵已是寻常,如今竟敢将手伸向军队的装备!此等行径,无异于自毁长城!若边关将士因此手持劣刃而战败,若京城卫戍因此装备不整而生乱…
一瞬间的愤怒过后,一个疯狂的念头猛地窜入张让的脑海——这不正是皇帝陛下最需要的东西吗?一份正在进行时的、足以将赵忠乃至其背后势力置于死地的铁证!一份能让他张让立下大功的投名状!
贪念与恐惧再次交织,但这一次,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张让脸上迅速浮现出贪婪与谨慎交织的神情,恰到好处地犹豫道:“这…赵常侍,此事风险未免太大了些…武库器械,非同小可,一旦…”
“一旦什么?”赵忠不以为然地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和轻视,“张常侍何时变得如此胆小了?如今朝中上下,尽是咱们的人。司徒、太尉?不过是泥塑的菩萨!皇帝?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娃娃,在深宫里玩他的木工活罢了(他暗指陈墨),能知道什么?有曹公在上面顶着,你我怕什么?”
他凑得更近,语气带着诱惑和一丝不容拒绝的压迫:“老弟我可是念着往日情分,有好事第一个想着你。你若是不愿,自有的是人抢着做。只是…日后见了金山银海,常侍可别眼红后悔才是。”
张让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仿佛经历了巨大的内心挣扎,最终一咬牙,重重一拍大腿:“罢了!富贵险中求!赵常侍如此看得起咱家,咱家再推辞,就不识抬举了!这买卖,我做了!”
“哈哈哈!好!爽快!”赵忠得意地大笑起来,用力拍了拍张让的肩膀,“我就知道张常侍是明白人!如此,细节咱们再议。那批劣刀,我已令人悄悄运至我在西城的私库暂存,待打点好武库那边,便找机会换出来。这两日,还得劳烦张常侍也出些人手,帮忙遮掩则个。”
“应当的,应当的。”张让连连点头,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心中却冷如冰霜。私库地点!运输流程!这正是最关键的信息!
又虚与委蛇地商议了一番“分成”和“风险”后,张让亲自将志得意满的赵忠送出殿门。望着赵忠那肥胖而蠢笨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张让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决绝和一丝后怕。
他立刻转身回到殿内,紧闭殿门。快步走到书案前,摊开一小块素帛,手依旧因紧张和激动而微微发颤,但落笔却异常迅速、清晰。
他将赵忠的计划——贪墨武库环首刀、以劣质刀充数、私库地点、意图贩卖给冀州豪强等关键信息,一字不落地记录下来。写完后,他吹干墨迹,仔细卷好。
这次,他不能再通过心腹小宦官和食盒传递了。赵忠刚走,自己若立刻有异常举动,风险太大。他需要更隐秘、更直接的渠道。
他想起了皇帝提到的羽林卫尉李信。陛下说过,可以通过他传递消息。
如何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尽快接触到李信?
张让在殿内踱步,目光扫过殿角摆放的一尊青铜仙鹤香炉,计上心来。他唤来另一名心腹,吩咐道:“去,到羽林卫驻地寻李卫尉,就说咱家殿中这尊陛下赏赐的香炉有些松动,听闻李卫尉精通些金石修缮之术,请他得空过来瞧瞧。”
这理由略显突兀,但尚在合理范围之内。一个得势的宦官请一位军中军官帮点小忙,虽不常见,却也并非绝无可能。
心腹领命而去。张让坐立不安地等待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每一次殿外的脚步声都让他心惊肉跳。
约莫半个时辰后,殿外传来通报声:“陛下,羽林卫尉李信求见。”
张让猛地站起:“快请!”
李信一身戎装,大步走入殿内,神色平静,抱拳行礼:“末将李信,听闻常侍召见,不知有何吩咐?”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殿内环境,最后落在张让脸上。
张让使了个眼色,屏退左右。待殿内只剩他二人时,他脸上的从容瞬间崩塌,几步上前,将那份紧攥在手心、已被汗水微微浸湿的细帛卷塞进李信手中,声音急促而低哑:
“李卫尉,将此物速速呈报陛下!万分火急!关乎北军武备,关乎社稷安危!”他的眼神充满了恳求、恐惧和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告诉陛下,奴婢…奴婢所言非虚!”
李信感受到那份帛书的滚烫,以及张让指尖的颤抖。他面色一凝,并未多问一句,迅速将帛书纳入怀中贴身处,重重一抱拳:“常侍放心,末将明白!”
说罢,他转身大步离去,脚步沉稳,仿佛只是来完成一次寻常的修缮咨询。
张让望着他消失的背影,浑身脱力般靠在冰冷的殿柱上,大口喘息着,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
消息是送出去了。陛下会相信吗?会立刻行动吗?赵忠那边…会不会察觉到什么?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头。赵忠虽然蠢笨,但其背后是曹节。曹节老奸巨猾,眼线众多…自己这番动作,真的能瞒天过海吗?
他走到窗边,望向赵忠离去方向那重重叠叠的宫殿楼宇,只觉得那一片片华丽的琉璃瓦下,仿佛隐藏着无数双眼睛,正冰冷地注视着他。
而此刻,李信正怀揣着那份要命的密报,脚步如飞,穿过一道道宫门,心急如焚地向着皇帝的所在赶去。他并不知道帛书的具体内容,但张让那“关乎北军武备,关乎社稷安危”十二个字,已足以让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皇宫依旧肃穆宁静,但一股暗流,已随着这份密报,开始汹涌奔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