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五年的深秋,黄河仿佛被压弯了腰。浑浊的河水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枯枝败叶,沉重地、缓慢地向东流淌。河面上,寒气凝结成白茫茫的水汽,贴着水面浮动,如同无数冤魂在低语。风从西北的太行山坳里猛灌下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沙尘,抽打在河岸上,发出呜呜的悲鸣。
就在这肃杀的寒风中,一支庞大到令人窒息的船队,正如同伏在河面上的钢铁巨兽,顽强地逆流而上!
“嘿——哟!嘿——哟!”
低沉、粗粝、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来的号子声,撕破了河风的呜咽。那是数百名纤夫!他们赤着上身,只在腰间缠着一条破旧的麻布,古铜色的皮肤在寒风中绷紧,肌肉虬结如老树盘根。粗大的麻绳深深勒进他们的肩胛骨,绳索另一端,连接着河心中那些吃水极深、几乎要没到甲板的巨大漕船!
船!全是特制的漕船!船身比寻常货船宽厚近倍,船舷高出水面许多,却依旧被舱内堆积如山的货物压得摇摇欲坠。船舱上方,用巨大的、浸透了桐油的油布覆盖得严严实实,只在缝隙处,隐隐透出里面堆积物的轮廓——那是一种沉甸甸、令人心安的黄褐色!
纤夫们赤裸的脚板深深陷入岸边冰冷的淤泥里,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深深的、混杂着汗水和泥浆的脚印。他们弓着腰,头颅几乎要碰到冰冷的地面,身体与河岸形成一条绝望的斜线,用尽全身每一丝力气,对抗着黄河那仿佛无穷无尽的阻力。寒风如刀,割裂着他们裸露的皮肤,汗珠刚渗出毛孔便被冻结,结成细小的冰晶。每一次发力,粗重的喘息便化作一股股浓白的雾气,瞬间被狂风吹散。
船队绵延数里,一眼望不到头。沉重的船体破开浑浊的河水,犁开巨大的浪花,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哗哗声。甲板上,押运的兵卒穿着厚实的冬衣,裹着皮帽,手按腰刀,警惕地巡视着。他们的目光扫过两岸萧瑟的荒野,扫过那些在寒风中艰难跋涉的纤夫,最后落在船舱那高耸的、被油布覆盖的“山丘”上,眼神里充满了震撼与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感。
粮!全是粮!冀州屯田区,第一季收获的新粮!
船队艰难地驶过孟津渡口。这里曾是繁华的水陆码头,如今却显得格外冷清。只有渡口旁几座巨大的、新砌的砖石仓廪静静矗立着,如同沉默的巨兽,张开了黑洞洞的大口,等待着吞噬这逆流而来的丰饶。
“落帆!靠岸!卸粮——!”
粗豪的号令在风中炸响。
早已等候在码头上的役夫、兵卒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涌向泊岸的漕船。巨大的跳板搭上船舷,无数双粗糙的手开始掀开油布。当那覆盖物被掀开的瞬间,一股浓烈的、混杂着阳光、泥土和谷物特有芬芳的气息,猛地冲破了河风的腥寒与纤夫的汗味,霸道地弥漫了整个码头!
金灿灿!黄澄澄!饱满的粟米粒!沉甸甸的麦穗!颗粒分明的菽豆!如同金色的瀑布,从船舱中倾泻而下!它们在跳板上滚动、碰撞,发出沙沙的、如同天籁般的声响,汇聚成一股股金色的洪流,流淌进早已准备好的巨大麻袋。役夫们喊着号子,肩扛手抬,将那一个个鼓胀到几乎要裂开的麻袋,运进那如同巨兽之口的仓廪之中。
一船,两船,三船……码头变成了金色的海洋!那沉甸甸的、代表着生存与希望的谷物,堆积如山!空气中弥漫着新粮的馨香,驱散了深秋的寒意,也驱散了笼罩在洛阳上空太久的、关于饥饿的阴霾。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喜悦和满足,连那些疲惫到极点的纤夫,看着这滚滚而来的粮山,咧开干裂的嘴唇,露出被寒风吹得发紫的牙龈。
未央宫宣室殿内,熏炉暖意融融,却压不住一股无形的躁动。三公九卿、尚书台诸曹重臣齐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期待、焦虑和难以置信的复杂气息。连一向沉稳持重的司徒桥玄,手指也无意识地在紫檀木的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
殿门被猛地推开,一股裹挟着河岸寒气和浓烈谷物芬芳的风,随着一个身影一同卷入!
是卢植。这位新任尚书令,此刻却显得有些“狼狈”。他一身半旧的青色官袍下摆和靴子上,沾满了新鲜的、湿漉漉的泥土痕迹,甚至还有几片枯草的碎屑。他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着两团火焰!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卷用麻绳系着的、还带着水汽的简牍,大步流星地走到御阶之下,甚至来不及整理衣冠,便对着御座之上的刘宏,深深一揖,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微微的颤抖,却异常洪亮地响彻整个大殿:
“臣卢植,启奏陛下!冀州屯田首熟——”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扫过殿中一张张或惊疑、或期待、或审视的脸,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输粮——”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喊出那个石破天惊的数字:“一百一十七万八千四百斛——已抵孟津!入太仓!”
“轰——!”
死寂!绝对的死寂!仿佛连熏炉里炭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消失了。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百一十七万八千四百斛!这个数字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宣室殿的梁柱之上,震得整个大殿都在嗡嗡作响!
太尉刘矩手中的茶盏“哐当”一声掉落在金砖地上,温热的茶水溅湿了他的紫袍下摆,他却浑然不觉。司徒桥玄猛地站起身,身体晃了晃,差点站立不稳,旁边侍立的郎官慌忙扶住。司空许训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老眼瞪得溜圆。连一向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杨赐,此刻也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脸上的肌肉僵硬着,手中的象牙朝笏“啪嗒”一声,脱手滑落,掉在地上滚了几滚,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一百多万斛!这是什么概念?这几乎是往年冀州一年赋税总额的数倍!是足以支撑整个京畿地区、乃至部分边军数月消耗的天文数字!而且,这是在经历了地动、清洗、人心惶惶的建宁五年!是在无数人怀疑、诋毁甚至暗中阻挠的屯田新政下,结出的第一颗、也是最为硕大无朋的果实!
“当……当真?!” 杨赐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第一个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他的目光死死盯住卢植靴子上那新鲜的泥土,仿佛想从中看出真伪。
卢植没有回答,只是猛地将手中那卷简牍高高举起!上面密密麻麻盖满了冀州各郡屯田官、仓曹吏、甚至押运校尉的鲜红印鉴!最下方,是冀州刺史(由卢植兼任)和度支尚书(新设度支曹主官)的联合签押!铁证如山!
“粮船三百二十七艘,已泊孟津!仓廪验讫,颗粒归仓!诸君若有疑,此刻便可策马往观!”卢植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股凛然正气和难以抑制的激动。
刘宏缓缓从御座上站起身。他没有看那卷简牍,目光却落在卢植沾满泥土的靴子上,又缓缓移向殿外——仿佛能穿透重重宫阙,看到孟津渡口那堆积如山的金色粮仓。他的脸上没有狂喜,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大地般厚重的平静。他一步步走下御阶,靴底踏在金砖上,发出清晰的回响。
他走到卢植面前,没有去接那卷简牍,却俯下身,伸出修长有力的手指,探入卢植官袍下摆处一个不起眼的、被泥土塞满的褶皱里。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只手上。
刘宏的指尖捻动,从泥土中抠出几粒……饱满、圆润、带着新鲜泥土气息的金黄色粟米!
他将这几粒粟米托在掌心,举到眼前。粟米在殿内明亮的烛光下,闪烁着温润而沉甸甸的光泽,散发着浓郁的、生命的芬芳。
“此非粮。”刘宏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金玉相击,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中那些依旧沉浸在巨大震撼中的面孔,最终定格在杨赐那失魂落魄的脸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锋锐如刀的弧度:
“此乃——朕的刀!”
他的五指猛地收拢!
那几粒饱满的粟米,被紧紧攥在掌心!
“刀兵未动,粮秣先行!有此根基,何愁国事不兴?何惧边患不靖?何畏……跳梁宵小?!”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野火,瞬间燃遍了整个洛阳!冀州屯田大熟,百万斛新粮入京!这不仅仅是填饱肚子的希望,更是新朝新政最有力、最直接的证明!
“天子圣明啊!”街头巷尾,茶楼酒肆,到处都充斥着狂喜的议论。
“卢尚书真乃神人也!带着流民垦荒,竟种出金山银山!”
“听说那粮堆得比宫墙还高!太仓都塞不下了!”
“这下好了!再也不用怕饿肚子了!朝廷有粮,咱心里就踏实!”
“新天子登基才多久?又是除阉党,又是立新制,如今连粮仓都堆满了!这是要中兴大汉啊!”
赞颂声如同潮水,汹涌澎湃。刘宏的威望,卢植的贤名,尚书台新政的功绩,在这如山铁证面前,被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那些曾经对新政冷嘲热讽、对屯田嗤之以鼻的声音,瞬间被淹没在这片狂热的声浪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带着鸿都门印书局日夜赶工印制的《农书》《屯田纪要》,也瞬间被抢购一空,成了最炙手可热的“致富经”。
洛阳城沉浸在一种近乎节日般的、劫后余生的狂喜之中。饥饿的阴云似乎被这百万斛新粮彻底驱散了。
然而,就在这满城欢腾、颂圣之声不绝于耳的时刻——
尚书台值房内,灯火通明。处理完如山公务的卢植,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窗外传来的市井喧嚣,此刻听在他耳中,却带着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
一个风尘仆仆、穿着低级军吏服饰的汉子,被史阿悄无声息地带了进来。他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种难以掩饰的焦虑,对着卢植躬身行礼,声音压得极低:“卢尚书,卑职…卑职是钜鹿郡押粮官王猛(虚构)。”
卢植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疑惑。钜鹿郡是冀州大郡,也是屯田重点区域之一,此次输粮名单上有它,数量还不小。
王猛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凑近一步,声音低得如同蚊蚋,却带着巨大的惊恐和不安:“卑职…卑职无能!钜鹿郡…钜鹿郡此次…无粮可征!”
“什么?!”卢植霍然起身,带倒了身后的胡凳,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死死盯着王猛,眼中瞬间布满血丝,“你说清楚!屯田册上明明登记在册!为何无粮?!”
王猛的身体微微发抖,脸上毫无血色:“回…回尚书!卑职按册索粮,跑了郡内所有屯田点!那些田…那些田确实还在!可…可粮仓是空的!屯田的流民…十不存一!剩下的也…也神情恍惚,问什么都摇头!”
他喘了口气,眼中恐惧更甚:“卑职暗中查访…发现…发现那些本该入库的粮食…被…被太平道的人…以‘供奉大贤良师’、‘换取符水保平安’的名义…半抢半骗…收走了!粮仓的守吏…不是被收买,就是…就是太平道的信徒!郡府…郡府根本管不了!也…也不敢管!张角在钜鹿…张角在钜鹿…他才是真正的郡守啊!”
卢植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眼前一阵发黑,耳边王猛那惊恐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外。
无粮可征!
太平道收粮!
张角…才是真正的郡守!
这些字眼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带来窒息般的恐惧。他猛地想起方才殿中,天子紧握那几粒粟米时说的话——“此乃朕的刀!”
可如今,这把刚刚铸成的、最锋利的刀,在它最应该发挥作用的冀州腹地,在太平道的老巢钜鹿,竟被人生生折断、夺走了!
“噗通!”卢植失魂落魄地跌坐回椅子上,脸色惨白如纸。窗外的欢庆声浪,此刻听来,如同最尖刻的讽刺!
夜,深沉。凛冽的北风不知疲倦地刮过洛阳城高耸的屋脊,发出呜呜的呼啸。
孟津太仓。巨大的仓廪如同连绵的山丘,沉默地矗立在黑暗之中。白日里喧嚣的码头早已沉寂,只有几处守仓兵卒点燃的火把,在风中摇曳不定,投下扭曲晃动的光影。
新粮入仓带来的浓郁谷物香气,依旧在空气中弥漫,与河风的腥气、泥土的土腥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而厚重的气息。这气息本该令人心安,此刻却莫名地透着一丝不安。
仓廪顶部,新铺的茅草在狂风中起伏,发出沙沙的声响。几根未来得及完全压实的枯草被风卷起,打着旋儿,飞上半空。
其中一根枯草,在风中翻滚了几圈,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强风猛地拍打在守仓兵卒高举的火把旁,一根支撑仓顶的粗大木梁上。
火光跳跃着,照亮了那根枯草,也照亮了它缠绕着的东西——
那是半截褪了色的、边缘被虫蛀得有些破烂的黄色符纸!
符纸上,用朱砂勾勒的诡异符文,在跳动的火光下,扭曲得如同狰狞的鬼脸!
风,更大了。呜咽的风声掠过空旷的仓廪顶端,仿佛无数人在黑暗中……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