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五年的盛夏,洛阳城热得连狗都吐着舌头躲在阴凉处。
工曹值房内热得像蒸笼。陈墨脱了官袍,只穿着单薄的白色中衣,袖子挽到手肘,露出常年与铁器木料打交道留下的疤痕和茧子。他跪坐在案几前,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死死盯着面前那块已经刻了三天三夜的梨木板。
汗水顺着他的太阳穴滑下,在下巴处汇聚,最后\"啪嗒\"一声砸在木板上,在\"急就奇觚与众异\"的\"异\"字旁边洇开一小片水渍。他烦躁地用袖子抹了把脸,却忘了手上沾着墨,顿时在脸上留下一道黑痕,配上他乱糟糟的头发,活像个刚从煤堆里爬出来的野人。
\"又糊了!\"陈墨咬牙切齿地看着刚印出来的第十张纸。纸张上的字迹从第五个开始就变得模糊不清,到第十个已经完全糊成一团墨疙瘩。他狠狠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扔向墙角——那里已经堆了小山般的废纸团。
\"松木太软,吸水太多...\"他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木板边缘,\"要是能找到更硬的木料...\"
\"陈尚书何不试试松烟墨掺桐油?\"
一个清朗温润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陈墨猛地抬头,刺眼的阳光从敞开的门框倾泻而入,在那光影交界处,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
那人逆光而立,陈墨眯起眼睛才看清他的模样:一袭半旧的青色深衣,腰间悬着一方古朴的砚台,面容清癯,三缕长须随风轻拂,整个人如同一竿修竹,清雅中透着铮铮风骨。
\"蔡...蔡中郎?\"陈墨结结巴巴地站起来,手忙脚乱地去抓扔在一旁的官袍。他认出来了,这位正是名满天下的大儒蔡邕!虽然因得罪宦官被流放多年,但那一手冠绝当代的飞白体,那编纂东观汉记的学识,那精通音律的名士风范,早已成为天下读书人心中的标杆。
蔡邕微微一笑,抬脚迈过门槛。他的步伐很轻,却莫名给人一种稳如山岳的感觉。他弯腰拾起地上一个展开的纸团,仔细端详着上面模糊的字迹,眉头微蹙:\"陈尚书这是在...尝试批量复刻典籍?\"
陈墨终于套上了官袍,却把前襟的系带弄反了,显得更加狼狈。他红着脸点头:\"陛...陛下命下官改良文教传播之法。下官想着,若能像印封泥一样批量印制书籍...\"
\"妙想!\"蔡邕眼睛一亮,快步走到案几前,俯身查看那块雕版,\"以木板刻反字,涂墨覆纸...确实比抄写快捷十倍!只是...\"他指尖轻轻抚过木板上的纹路,\"松木纹理疏松,吸墨太多,印不了几张就会模糊。\"
陈墨垂头丧气:\"下官试过枣木、梨木,都不理想...\"
蔡邕没有立即回答。他解下腰间那方古砚,放在案几上。砚台通体黝黑,表面泛着幽光,一看就是历经岁月的好物。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袋,倒出些许黑中泛青的墨粉。
\"这是我在吴会之地自制的松烟墨。\"蔡邕的声音不疾不徐,\"掺了三成桐油,再以鱼胶固色。\"他取来案上的水盂,滴入几滴清水,开始研磨。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不一会儿,一汪黑亮如漆、浓稠适中的墨汁便在砚台中荡漾开来。
陈墨瞪大眼睛。这墨汁与他平日所用截然不同,更黑,更亮,流动性却更好,而且...有种奇特的油润光泽。
蔡邕取来一支干净毛笔,蘸了墨汁,轻轻涂在雕版上。墨汁均匀地覆盖了字迹,却没有过度渗入木质。他示意陈墨取来一张新纸,小心翼翼地覆上,用干净的棕刷轻轻扫过...
揭开的瞬间,陈墨倒吸一口凉气。纸上的字迹清晰如刀刻,连最细微的笔画都纤毫毕现!更神奇的是,蔡邕连续印了五张,每一张都同样清晰,完全没有模糊的迹象!
\"这...这...\"陈墨激动得语无伦次,手指颤抖地抚摸着那些字迹,\"蔡中郎,您救了在下的命啊!\"
蔡邕却摇摇头,目光深邃:\"非我之功。陈尚书开创的这雕版印刷之术,才是真正的文教利器。\"他环顾四周,看着墙角堆积如山的简牍和案几上散落的纸张,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若能推广此法,典籍传播何止快十倍?寒门学子再不必为求一书而倾家荡产...\"
陈墨突然想起什么,猛地一拍脑门:\"对了!陛下还命下官印制《汜胜之书》分发各郡,教导农事...\"他手忙脚乱地从书架上取下一卷简牍,\"可这雕版耗时太久,刻一部书要数月...\"
蔡邕接过简牍,轻轻展开。这是西汉农学家汜胜之撰写的农书,记载了代田法、选种、保墒等农耕技术。他沉吟片刻,突然抬头:\"陈尚书可曾想过...活字?\"
\"活字?\"陈墨一脸茫然。
蔡邕随手拿起案几上几个刻废的木块,在桌上排列组合:\"若将每个字单独雕刻,用时按需排列,印完拆散再用...\"他的手指灵活地移动着那些小木块,如同在下一盘奇特的棋,\"如此,一副字模可印千书,岂不比雕版省力?\"
陈墨如遭雷击,呆立当场。这个想法太疯狂了...也太精妙了!他的大脑飞速运转:黏土烧制?铜铸?不,成本太高...木刻?对,先试木刻!他的眼神越来越亮,最后竟一把抓住蔡邕的手:\"蔡中郎真乃神人也!\"
蔡邕被他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些尴尬,轻咳一声抽回手:\"不过粗浅之见...\"
\"不!这是划时代的创举!\"陈墨激动地在屋内来回踱步,\"活字...活字...对,还可以按韵部排列字模,便于检字...\"他突然停下,转身对蔡邕深深一揖:\"蔡中郎,下官斗胆,请您助我完善此术!陛下正欲振兴文教,若有您这样的大家参与...\"
蔡邕抚须沉思。他被流放多年,刚回洛阳不久,本不欲卷入朝堂纷争。但眼前这个满手墨渍、眼中闪烁着纯粹热情的工曹尚书,还有那神奇的印刷之术,却莫名触动了他内心深处那份对文脉传承的执着。
\"好。\"简简单单一个字,却重若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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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南宫偏殿。
刘宏放下手中那份清晰如手抄的《急就章》印本,眼中闪烁着惊喜的光芒。他抬头看向恭敬立于殿中的陈墨和蔡邕,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陈卿果然不负朕望。这印刷之术,比预计的还要精妙。\"
陈墨连忙躬身:\"此乃蔡中郎之功。若非他改良墨方,又提出活字之想,臣至今还在与糊墨苦战。\"
刘宏的目光移向蔡邕。这位名满天下的大儒依旧一袭青衫,神色平静,但眼中那份对文教的热忱却骗不了人。刘宏心中暗喜——他提前召回蔡邕,本就是为了给新政增添一份文脉正统的背书,没想到还有这等意外收获。
\"蔡卿。\"刘宏的声音温和了几分,\"朕欲设'文渊阁'于东观,总领典籍整理、印刷发行之事。卿可愿出任阁主?\"
蔡邕微微一震。东观是东汉的国家图书馆和修史中心,地位尊崇。阁主一职,看似不如三公九卿显赫,却掌握着文教正统的解释权。他深吸一口气,郑重下拜:\"臣...领旨。\"
刘宏满意地点点头,从案几上拿起另一卷竹简:\"这是皇甫嵩从北疆送来的军报。边境三十七县,蒙童识字者不足十一。边军将士,能读军令者不过三成。\"他的声音沉了下来,\"蛮夷之所以敢屡犯边境,正因我汉家文教不昌,民智未开。朕要印书,印万卷书!《急就章》启蒙识字,《汜胜之书》教民稼穑,《论语》《孝经》传扬圣贤之道!\"
他的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火炬:\"朕要让大汉每一个村落,都有书声琅琅!\"
蔡邕被这番话说得心潮澎湃。他曾在流放途中见过太多因无知而愚昧、因愚昧而贫困的百姓。若能广传典籍...他忍不住深深一揖:\"陛下圣明!臣愿竭尽所能,助陈尚书完善印刷之术!\"
\"好!\"刘宏霍然起身,\"朕给你们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后,朕要看到第一套《农书》发往各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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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工曹值房成了整个尚书台最热闹的地方。
陈墨几乎住在了工坊里。他带着一群工匠日夜试验活字材料,从木头到黏土,再到铅锡合金。蔡邕则负责整理典籍,将《汜胜之书》重新编校,删繁就简,使之更通俗易懂。两人一个专注技术,一个专攻内容,配合竟出奇地默契。
这日清晨,陈墨顶着一对黑眼圈,兴奋地举着一块小小的铜块冲进值房:\"成了!蔡中郎您看!\"
蔡邕放下手中的笔,接过那枚铜块。只见这方寸之间,一个反写的\"禾\"字清晰可见,笔画精细,边缘整齐。更妙的是,铜块底部还刻着一个小小的\"禾\"字正体,便于检字时辨认。
\"铜活字?\"蔡邕眼前一亮。
陈墨连连点头,汗水顺着脸颊滑落也顾不上擦:\"铜比木耐用,又不似铅锡易变形。我们做了三千常用字,按《说文解字》部首排列...\"他拉着蔡邕来到工坊后院,那里整整齐齐排列着数十个木盘,每个盘内密密麻麻都是铜活字,在晨光下泛着金红色的光泽。
蔡邕轻轻抚过那些字模,如同抚过无价珍宝。他突然转身,对陈墨深深一揖:\"陈尚书此术,当名垂青史!\"
陈墨慌忙还礼,却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史阿匆匆而入,脸色凝重:\"陈尚书,蔡中郎,陛下急召!\"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同时一沉。若非大事,刘宏不会打断他们关键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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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室殿内的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刘宏背对着殿门,站在那幅巨大的《汉十三州图》前,身影在烛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孤寂。听到脚步声,他头也不回地开口:\"钜鹿急报。太平道张角,聚众已逾五十万。\"
陈墨倒吸一口凉气。五十万!这几乎是某些郡县的全部人口!
蔡邕则眉头紧锁:\"陛下,太平道虽势大,但终究是治病救人的教派...\"
\"治病救人?\"刘宏猛地转身,眼中寒光四射,\"蔡卿可知他们现在传唱什么?'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他一把抓起案几上的一份密报,狠狠摔在地上,\"张角九节杖所指之处,官府政令不出衙门!\"
蔡邕脸色煞白。\"苍天已死\"——这是赤裸裸的反叛口号!
刘宏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朕召你们来,是要加快《农书》印制。太平道能蛊惑人心,皆因百姓困苦。若能让田亩增产,让百姓吃饱...\"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陈墨立刻领会:\"臣这就回去加紧赶制!三日...不,两日内必出第一批《汜胜之书》!\"
蔡邕却沉思片刻,突然道:\"陛下,臣请增印《急就章》。\"
刘宏挑眉:\"哦?\"
蔡邕的声音沉稳有力:\"太平道之所以能蛊惑人心,不仅因百姓困苦,更因民智未开。若能识字明理...\"
\"准!\"刘宏眼前一亮,\"双管齐下!既解决温饱,又开启民智!\"他转向陈墨:\"陈卿,朕再给你调两百工匠!\"
陈墨刚要谢恩,却听殿外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黄门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陛下!不好了!钜鹿...钜鹿郡守急报!太平道信徒头裹黄巾,冲击官府!张角...张角自称'天公将军',其弟张宝、张梁为'地公将军''人公将军'...他们...他们...\"
刘宏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说!\"
小黄门浑身发抖,声音带着哭腔:\"他们打出旗号,说要...要'替天行道'!\"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刘宏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里面已经是一片冰冷的杀意:\"传旨,命皇甫嵩即刻整军备战。\"他转向陈墨和蔡邕,声音低沉而坚定:\"你们的书,要更快。大战将至,我们要与张角...争夺民心!\"
蔡邕肃然长揖。陈墨则握紧了袖中的铜活字,那冰冷的触感让他清醒地意识到——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或许比真刀真枪的厮杀更为关键。
走出宣室殿时,夕阳如血,将整个洛阳城染得一片通红。陈墨抬头望天,恍惚间仿佛看到无数黄巾在远方飘扬。他摸了摸怀中的字模,突然加快了脚步。
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