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而冰冷,如同沉入万丈深海。意识在无尽的虚无中飘荡、沉浮。属于历史教授刘临渊的灵魂碎片,与少年天子刘宏的惊惧记忆疯狂撕扯、碰撞,搅起混沌的漩涡。滚烫的烙铁……冰冷的木牍……小月凄厉的惨叫……曹节毒蛇般的目光……还有那穿透锦被、一闪而逝、古老扭曲的“哑”字光影!
“呃……”一声痛苦的呻吟从喉咙深处挤出。刘宏猛地睁开眼,如同溺水者终于冲破水面,大口地、贪婪地喘息着。冷汗浸透了寝衣,黏腻地贴在身上,带来一阵阵寒意。寝殿内依旧昏暗,烛火不知何时换过一轮,燃烧得异常安静,将蟠龙金柱的影子拉得扭曲而漫长。
虚弱感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他的四肢百骸。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第一时间望向锦被深处——那只紧握过木牍的手,此刻空空如也!心脏骤然一紧!璇玑木牍呢?!
目光慌乱地在龙榻上扫视。锦被凌乱,深色的缎面在烛光下泛着幽微的光。就在他手边不远,靠近床柱内侧的位置,那块黝黑沉黯、刻着太极图的木牍,正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发光,没有滚烫,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异变只是一场荒诞的噩梦。
刘宏挣扎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木牍冰冷光滑的表面。熟悉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真实感。还在!他几乎是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急切,一把将木牍重新抓回手中,死死攥紧,那坚硬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刺痛,却奇异地驱散了几分虚浮。
他长长舒了口气,这才有精力去感受身体的异样。那只按在暗格边缘、沾染了蜜饯糖汁和小月血迹的手,此刻正传来阵阵刺痛和粘腻的不适感。他下意识地将这只手抽回眼前。
烛光下,这只手显得异常狼狈。手背上残留着干涸的、黏糊糊的糖渍和蜜饯碎屑,指缝间更是糊满了深褐色的污垢,那是糖汁混合着锦被丝线和灰尘形成的污迹。最刺眼的,是几处不起眼的地方,沾染着几点已经氧化发暗的暗红色斑点——小月的血!
看着这些污迹和暗红,昨夜那惨烈的一幕瞬间在脑海中重现:小月凄厉的惨叫,翻滚抽搐的身体,烫伤起泡的皮肤,还有曹节那轻描淡写却如同判了死刑的“杖八十”……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窒息感猛地扼住了刘宏的喉咙。小月……那个连名字都是他刚刚从曹节口中得知的卑微宫女……她怎么样了?八十杖!在暴室那种地方!她活下来了吗?还是已经……
巨大的负罪感和一种兔死狐悲的冰冷恐惧,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是他,亲手将这无辜的生命推入了地狱!为了自保,为了那块该死的木牍!
他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股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悲愤和嘶吼。不能!不能露出任何破绽!曹节那双阴鸷的眼睛,一定还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盯着他!小月的血……不能白流!
血……
这个字眼如同闪电般劈开他混乱的思绪!
昨夜!那灵魂深处的嗡鸣!那穿透锦被、一闪而逝的“哑”字光影!还有此刻掌心残留的、小月的血迹!
一切的关键,似乎都指向了这不起眼的暗红!
刘宏的心跳骤然加速,几乎要撞破胸膛。他猛地低头,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向锦被内侧——昨夜他那只沾满污迹和血迹的手死死按压的地方!
深色的锦缎上,一大片黏腻的污渍已经干涸板结,呈现出一种深褐色的、如同陈旧地图般的痕迹。糖汁、蜜饯的胶质、锦被的丝绒纤维、灰尘……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片狼藉的“地图”。而在这片污渍的中心区域,几点暗红色的血斑,如同几颗被刻意点下的朱砂,异常醒目!
刘宏的呼吸瞬间屏住。他强迫自己冷静,属于历史学者的精密观察力和分析能力在巨大的压力下被强行唤醒。他小心翼翼地移动身体,调整角度,让昏暗的烛光尽可能清晰地投射在那片污渍区域。
不是杂乱无章的!
那几点暗红的血斑,虽然微小,但分布的位置……似乎……隐隐构成一个特定的指向!
两点稍大,位置偏上,左右分布,如同两只眼睛。下方,几点更细小的血点,错落延伸,勾勒出一条弯曲向下的轨迹……像……像什么?
刘宏的眉头紧紧锁死,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眼睛……弯曲的轨迹……指向……他的目光,顺着那“轨迹”的末端,猛地定格!
指向的终点,并非虚空!
而是锦被上,那片污渍地图的边缘——紧挨着下方床柱上,那道隐藏着暗格的、极其细微的缝隙!
那弯曲的血点轨迹,末端正对着缝隙!如同一个无声的箭头!
“眼睛”……“指向”暗格缝隙……
一个古老而扭曲的篆字影像,瞬间与眼前的血点分布重叠在刘宏的脑海!
“哑”!
昨夜那惊鸿一瞥、直接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光影古篆,它的笔画结构!最上方两点,如同双目!下方一道蜿蜒曲折的笔画,如同被扼住的咽喉,最终指向一个无形的终点!
这血迹的分布,竟在复刻那个“哑”字的轮廓!尤其是那指向暗格缝隙的末端血点,赫然对应着“哑”字那最后一笔,那象征着咽喉被扼断、声音被夺走的向下勾折!
这不是巧合!绝对不是!
是木牍!是璇玑木牍在昨夜被血迹触发后,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将“哑”字的形态,通过小月溅落的鲜血,“绘制”在了锦被之上!这是一个提示!一个指向暗格的提示!
璇玑……“哑”……暗格……
刘宏的心脏狂跳如雷,握着木牍的手心全是冷汗。他感觉自己正在触碰一个深不可测的、来自远古的谜团核心!这木牍,绝不仅仅是信物!它拥有某种……难以理解的力量!
他再也按捺不住,也顾不得手上残留的污秽和血腥气。他必须立刻验证!暗格里,除了取出木牍,是否还藏着别的东西?那指向缝隙的血迹,是否暗示着开启下一层秘密的钥匙,就藏在那里?
他警惕地扫视了一眼殿内。几个小宦官依旧如同没有灵魂的木偶,垂手侍立在远处的阴影里,头埋得低低的,似乎昨夜的血腥和曹节的威压彻底抽干了他们的生气。殿门紧闭,只有烛火燃烧的细微声响。
机会!
刘宏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狂乱的心跳和身体深处传来的阵阵虚弱。他侧过身,用身体尽可能挡住床柱方向,一只手依旧紧紧攥着璇玑木牍,另一只沾满污迹的手,则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再次探向床柱内侧那道细微的缝隙。
指尖触碰到冰冷坚硬的紫檀木边缘,沿着缝隙缓缓滑动。他仔细感受着,试图找到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凸起或凹陷。然而,触手所及,除了光滑的木质纹理,便是那道缝隙本身的边缘,再无其他。
昨夜暗格开启的机括声……似乎就是在这里……他尝试着用指甲再次轻轻抠动缝隙边缘。
“咔哒。”
又是那声极其轻微、如同心跳般的机括弹动声!暗格饰板再次无声地向内滑开寸许,露出了那个幽深的、两指宽的狭长空间。
借着锦被缝隙透入的微弱烛光,刘宏屏住呼吸,探头向内望去。
暗格内部,空空如也。只有紫檀木内壁特有的、深邃的暗红色泽,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混合着陈年木料和尘土的奇异气味。
没有密信。没有钥匙。没有想象中的任何东西。
只有一片空寂的黑暗。
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难道……猜错了?那血迹指向,仅仅是提示暗格的位置?可暗格里除了木牍,明明什么也没有!
不!不对!
刘宏的眉头死死拧在一起。璇玑组织不会留下如此无用的线索!那以血为引、惊心动魄的“哑”字异象,难道只是为了告诉他这里有个空暗格?
他的目光,猛地从空荡荡的暗格深处,移回到锦被上那片污渍地图,移回到那几点构成“哑”字轮廓、尤其是末端指向暗格缝隙的暗红血斑上!
血……指向暗格缝隙……
缝隙!
一道闪电猛地劈开迷雾!
不是暗格里面!是暗格本身!是那道开启暗格的缝隙!那血迹指向的,不是暗格内部的空间,而是这道开启暗格的缝隙边缘!
刘宏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他仿佛抓住了什么!他死死盯着那道缝隙边缘,昨夜被自己那只沾满污迹的手用力按压过的地方!糖汁、蜜饯残渣、灰尘……还有小月的血!这些污秽之物,是否在某种力量的作用下,如同印章的印泥,被“盖”在了缝隙边缘的某些……特殊结构上?
他毫不犹豫!那只沾满污迹、甚至带着小月干涸血迹的手,再次伸出!这一次,目标不再是暗格内部,而是那道开启的缝隙边缘!他伸出食指,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心,指尖重重地、沿着那道缝隙的边缘,用力地抹过!
黏腻的污垢、干涸的血痂、蜜饯的糖渣……随着他手指的抹动,被清晰地涂抹、挤压进了缝隙边缘那细微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木质纹理沟壑之中!
就在他的指尖带着那些污秽之物,重重抹过缝隙边缘某一点时——
异变再生!
被他另一只手死死攥在掌心的璇玑木牍,再次猛地变得滚烫!这一次,不再是昨夜那种狂暴的热流,而是一种如同被点燃引线的、积蓄力量的灼热!那股热流顺着他的手臂,瞬间汇聚到他正在抹动缝隙边缘的指尖!
嗡——!
又是那声低沉到灵魂深处的嗡鸣!仿佛有古老的齿轮在看不见的维度里缓缓转动!
刘宏的指尖,清晰地感觉到,被他涂抹在缝隙边缘、混杂着污垢和血迹的某处纹理沟壑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股灼热的力量“激活”了!那感觉极其细微,仿佛一颗微尘在发光、在震动!
他猛地收回手指,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那道缝隙边缘!
在昏暗的光线下,在他刚刚用力涂抹过的地方,一道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笔直如刻的暗金色细线,正从木质纹理深处幽幽亮起!那道金线,只有寸许长短,在深色的紫檀木背景上,如同黑夜中唯一燃烧的星火!
金线的位置……刘宏的呼吸瞬间停滞!他的大脑如同最精密的仪器,瞬间将眼前所见与昨夜那惊鸿一瞥的“哑”字光影进行重叠、比对!
那暗金色的细线,它的起点、走向、末端那微微的勾折……完美地对应了昨夜光影“哑”字中,那象征咽喉被扼断、声音被夺走的最后一笔!是“哑”字最关键、最核心的那一道笔画!此刻,它以这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被血迹和污秽中的某种“墨”,在这暗格的缝隙边缘,被木牍的力量“点亮”了!
“哑”……最后一笔……咽喉……缝隙……
一个惊悚的、却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上了刘宏的脊椎!
这不是密码!这是警告!是璇玑组织用这古老神秘的方式,在向他这个意外获得木牍的人传递一个血淋淋的警告——在这深宫之内,暗格之畔,有“哑”!有不能言说的秘密!有夺命的凶险!有……耳目!
“咯噔……”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老鼠啃噬木头的声音,突然从寝殿角落那片最深的阴影里传来!
声音虽小,但在刘宏此刻高度紧张、感官被提升到极致的状态下,却如同惊雷炸响!他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攥着木牍的手猛地收紧,另一只手则闪电般将那道开启的暗格饰板死死按回原位!
他猛地扭头,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箭,射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片阴影里,一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佝偻身影,如同受惊的壁虎,正无声无息地向后缩去,只留下半片深紫色的袍角在阴影边缘一闪而逝!
深紫色!是宦官中仅次于曹节等中常侍的高品阶服色!
是张让!那个在曹节身边,如同毒蛇般沉默阴鸷、心机深沉的年轻宦官!他一直在那里!像幽灵一样潜伏在阴影里,窥视着龙榻上发生的一切!
刘宏的心瞬间沉入冰窟。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比昨夜面对曹节时更加刺骨!张让看到了多少?那血迹的异常?他抹拭暗格缝隙的动作?还是……那道一闪而逝的暗金色笔划?!
寝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刘宏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耳膜里疯狂撞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