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合香指尖的触感还停留在香阵消散时的余温里,那十二盏青瓷香盂中最后一缕青烟正贴着纹路缓缓蜷曲,像是耗尽了力气的蝶,在古战场遗址的风里颤了颤,终于化作无形。玉佩在她掌心硌出一道浅痕,原本流转的莹白光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边缘那圈曾随“长安十二香”亮起的金线,此刻像褪了色的绣线,只剩模糊的浅黄。
“这便……要熄了吗?”阿罗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手里还攥着刚收起的香具,胡商惯常挺直的脊背竟难得弯了些,目光落在香盂里残留的香灰上,那是“续命香”与“安神香”混合的余烬,灰中还嵌着几粒未燃尽的沉香木碎屑,是他们从现代香料市场好不容易寻来的替代品——盛唐的百年沉香,终究是回不去的旧物了。
苏合香没有回头,只是蹲下身,用指尖轻轻拂过香盂内壁。那里还留着“长安十二香”轮番燃烧后留下的痕迹:“沉香”的焦褐是朝堂议事时的庄重,“警世香”的暗红是安禄山叛乱前的预警,“行军香”的青灰里藏着萧策在洛阳城外的剑影,“解忧香”的米白则沾着杨贵妃在马嵬坡的泪痕。十二种香气,十二段浮沉,此刻都凝在这薄薄一层香垢里,随着玉佩的光泽一同沉寂。
“不是熄了,是……完成了。”她声音很轻,风卷着遗址旁的沙粒落在衣襟上,带来几分凉意。方才通过香阵与盛唐建立连接时,萧策与部下对话的声音还清晰在耳畔:“节度使们已收复长安,宫城虽损,太庙尚存”“合香居的学徒们都还在,正用苏姑娘留下的‘防疫香’帮着清理街巷”“杨贼余党已伏法,百姓们正忙着补种春麦”——那些来自千年之前的讯息,每一个字都像暖泉,淌过她与萧策这些日子悬着的心。可此刻再想起,喉头却莫名发紧。
萧策走过来时,靴子踩过沙粒的声响很轻。他总是这样,即便在现代生活了数月,骨子里的军人习惯仍未改,连脚步都带着不扰人的沉稳。他没有去看玉佩,只是弯腰将苏合香散落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指腹触到她耳垂时,还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温热——这是他在现代学到的温柔,不同于盛唐时的坦荡热烈,多了些细水长流的妥帖。
“在想什么?”他问,目光落在她掌心的玉佩上,那枚曾在盛唐宫城亮起万丈光芒的玉饰,此刻已近乎寻常玉石,唯有中心一点极淡的光斑,像不肯熄灭的星火,固执地亮着。
苏合香抬起头,看见萧策眼底的了然。他总是最懂她的,懂她对盛唐的牵挂,懂她对“长安十二香”的执念,更懂她此刻心底的怅然——那是与一段岁月彻底告别的不舍。她将玉佩递到他面前,指尖轻轻点了点那处光斑:“阿罗憾说,这是‘长安十二香’最后的能量了。方才连接时空时,它耗得太狠,往后……怕是再也打不开通道了。”
萧策接过玉佩,指尖摩挲着上面熟悉的纹路。这枚玉佩曾陪他在盛唐的军帐中看过地图,陪他在马嵬坡的乱军中护过苏合香,如今又跟着他来到这陌生的现代,见证他从一名唐代将领,变成博物馆里讲解军事史的“文化顾问”。他低头看着玉佩,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遗憾,只有释然:“打不开,也好。”
苏合香愣住了。她原以为萧策会失落——他那样记挂着盛唐的部下,那样怀念长安的街巷,甚至前几日还在博物馆的唐代兵器展柜前,对着一把陌刀出神了许久。她张了张嘴,刚想问“你不难过吗”,却见萧策将玉佩重新放回她掌心,然后握住她的手,指腹轻轻揉着她因攥着玉佩而泛白的指节。
“你忘了?”萧策的声音里带着暖意,目光扫过遗址周围的草木——那是现代园林工人栽种的松柏,虽不如盛唐宫苑的古木苍劲,却也透着生机,“那日通过香阵,我已问过老张他们,长安安好,部下无恙。我在盛唐的牵挂,早已了了。至于这通道……若它还在,我倒要时时惦记着回去看看,反倒不安心。如今它熄了,我倒觉得踏实。”
他顿了顿,低头看着苏合香的眼睛,那双眼曾在盛唐的宫灯下为他调香,曾在马嵬坡的月光下为他落泪,如今在现代的阳光下,映着他的身影,清澈依旧。“合香,”他轻声说,“对我而言,能与你一同在这现世安稳度日,比什么都重要。盛唐是我的故乡,可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心安处。”
风又吹过,这次带着远处城市的喧嚣——有汽车鸣笛的声音,有游客说笑的声音,还有博物馆方向传来的钟声(那是苏合香为博物馆特意定制的,钟声里掺了“清心香”的香气分子,敲动时会散出淡淡的木香)。这些声音曾让萧策无比陌生,甚至在初到现代时,他还因街头的霓虹灯而彻夜难眠。可此刻,这些声音落在耳里,却与盛唐时长安的晨钟暮鼓一样,让人心安。
阿罗憾在一旁轻轻咳嗽了一声,手里已经收拾好了所有香具,连香盂里的香灰都细心地装在了一个锦盒里——那是苏合香特意准备的,说是要带回博物馆,作为“长安十二香”时空使命的纪念。“既然如此,咱们也该回去了。”他说着,目光扫过苏合香与萧策相握的手,眼底露出笑意,“博物馆那边还等着咱们呢,下午有一批小学生来参观,萧顾问不是还要给他们讲‘行军香’在唐代军事里的用处吗?”
苏合香这才想起,今早出门前,博物馆的工作人员还特意打电话提醒,说孩子们对“古代士兵用香打仗”的故事特别感兴趣,让萧策多准备些细节。她忍不住笑了,指尖轻轻捏了捏萧策的掌心:“是啊,萧顾问,可不能让孩子们等急了。”
萧策也笑了,伸手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领,然后弯腰拿起放在一旁的香具箱——那箱子是他按照盛唐时的香箱样式,在现代找人定制的,木头上刻着缠枝莲纹,还嵌着几颗从唐代遗址里找到的小玛瑙,既古雅又实用。“走吧,”他说,“回去。”
三人沿着遗址的石板路往回走,阿罗憾走在前面,嘴里哼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现代小调,手里还把玩着一串现代工艺的沉香手串——那是苏合香用复原“沉香”剩下的木料做的,送给了他当纪念。苏合香与萧策走在后面,手牵着手,脚步不快,偶尔会停下来看看路边的花草。
“你看那株月季,”苏合香指着路边一朵粉色的花,“上次我在花市看到,说叫‘盛唐粉’,花瓣的颜色和杨贵妃宫里的‘醉芙蓉’很像。回去咱们也在院子里种几株好不好?”
萧策点头,目光落在那朵花上,又转向苏合香:“好。再种些你制香需要的薄荷和艾草,你说过,薄荷能提神,艾草能驱虫,种在院子里,夏天也凉快。”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对了,上次你说想做一款‘夏凉香’,用薄荷和茉莉做主料,咱们种的茉莉也快开了,到时候我帮你采花。”
苏合香心里暖暖的。萧策虽不懂调香的细节,却记得她随口说过的每一句话:她提过喜欢茉莉的香气,他便在院子里种了两株;她抱怨过现代的香薰太刺鼻,他便去图书馆查资料,学着用古法做香包;甚至她前几日说手腕酸,他还特意请教了博物馆的老中医,给她按揉穴位。这些细碎的温柔,比盛唐时的金银珠宝更让她心动。
走到遗址门口时,苏合香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那片曾设下香阵的地方。阳光落在沙粒上,反射出细碎的光芒,像是“长安十二香”最后留下的余韵。她握紧了掌心的玉佩,那枚已经黯淡的玉饰,此刻竟像是有了温度,轻轻贴着她的掌心,仿佛在与她告别,也在为她祝福。
“再见了,盛唐。”她在心里轻声说,没有不舍,只有感激——感激那段岁月让她遇见萧策,感激“长安十二香”让她跨越千年,更感激命运让她与萧策能在现世相守。
萧策察觉到她的回望,停下脚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吧,合香。咱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苏合香转过身,对着萧策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了怅然,只有明亮的暖意。她点了点头,与萧策并肩往前走,手里的玉佩轻轻贴在掌心,像是一枚小小的印章,刻下了跨越千年的约定。
阿罗憾在前面回头,笑着催促:“快点!再晚了,孩子们该等急了!”
苏合香与萧策相视而笑,加快了脚步。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与远处博物馆的飞檐、近处的花草一同,构成了一幅现世安稳的画面。
掌心的玉佩,终究是彻底暗了下去。但苏合香知道,“长安十二香”从未真正消失——它藏在博物馆的展柜里,藏在她与萧策种的花草里,藏在孩子们听故事时好奇的眼神里,更藏在她与萧策相握的手心里,成为了连接两个时空的珍贵记忆,也成为了他们现世幸福的注脚。
往后的日子,或许不会再有穿越时空的奇遇,不会再有惊心动魄的战乱,但会有清晨院子里的花香,会有午后博物馆里的笑声,会有夜晚灯下两人一起看古籍的时光。这些平凡的日子,才是最珍贵的幸福。
苏合香握紧了萧策的手,脚步愈发坚定。她知道,属于她与萧策的“盛世”,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