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六月,暑气已漫过朱雀大街的青砖,连枝头的槐叶都耷拉着,唯有合香居后院飘来的沉香气息,还带着几分穿透燥热的醇厚。苏合香刚将最后一批“长安十二香”之“沉香”装入锦盒,指尖还沾着沉水香的余韵——这是阿罗憾寻遍岭南才得的百年沉香木,经她七日夜调配,终于成了能让唐玄宗在紫宸殿议事时钦点的御用香。
“苏娘子,萧将军派人来了!”学徒阿春捧着一只铜制信筒快步进来,额角沾着汗,“陈武侍卫说,安禄山派使者进了城,还献了二十匹汗血宝马,将军瞧着不对劲,让您即刻去平康坊驿站一趟。”
苏合香心中一沉。安禄山自兼三镇节度使后,屡屡以边地需马为由索求物资,此刻突然献马,倒像是刻意摆出的“忠心”姿态。她擦净指尖香粉,嘱咐阿春好生看管沉香,便带着随身的香囊往驿站去。
驿站外的禁军甲胄在烈日下泛着冷光,萧策正站在廊下望着空地上的马匹,眉头拧成了川字。见苏合香来,他快步迎上,声音压得极低:“合香,你看这些马——瞧着神骏,却总在刨蹄甩尾,像是受了惊。更怪的是使者带来的马料,闻着有股甜香,不似寻常草料。”
苏合香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二十匹汗血宝马被拴在木桩上,毛色如绸缎般光亮,却时不时焦躁地喷着响鼻。几名驿卒正往食槽里撒着褐色颗粒状的“西域精料”,那甜香混着马汗味飘来,竟让她想起祖父《香谱》中记载的岭南“蜜蜡香”——甜得刻意,像是在掩盖什么。
“我去瞧瞧。”她走近食槽,驿卒见是萧策请来的人,忙侧身让开。苏合香俯身捻起一粒饲料,放在鼻尖轻嗅——甜香之下,藏着一丝极淡的硝石冷味,若不细辨,极易被掩盖。她心头一动:硝石常与蜜蜡混合,制成不易察觉的封泥,多用于密信伪装,怎会出现在马料里?
“这饲料是使者亲自带来的?”她问驿卒。
“是啊!”驿卒点头,“使者说这些马金贵,只吃他们带的精料,今早我试着添了些苜蓿,马儿闻都不闻。”
苏合香直起身,与萧策交换了个眼神。寻常战马哪有这般挑剔?安禄山驻守范阳,边境战马素来耐粗饲,这“精料”分明是刻意为之。她走到客房外,门帘半掩着,里面传来使者的笑声,语气傲慢得不像来献贡的臣子,倒像是在等着什么答复。
“合香,你可有发现?”萧策跟上来,指尖按在腰间佩剑上,“我已让人盯着使者,他们昨夜入城后,除了去驿馆报备,便一直关在房里,连马都没看过一眼——倒像是巴不得我们赶紧收下马,好早些走。”
“马料里有问题。”苏合香压低声音,“里面掺了硝石和蜜蜡的气息,说不定藏了密信。你让人取些饲料,用温水冲泡,再拿细纱布过滤,或许能找出痕迹。”
萧策立即吩咐陈武去办,两人往驿站后院的柴房走。刚进门,便听见客房方向传来争执声,使者的怒喝穿透暑气:“你们凭什么动我的马料?这是献给陛下的贡物,弄坏了你们担待得起吗?”
陈武端着一盆泡好的饲料进来,脸色难看:“将军,使者见我们取马料,闹起来了。”
苏合香上前,将细纱布覆在盆上,缓缓过滤掉饲料颗粒。待纱布沥干,她展开一看——上面竟残留着几缕极薄的蚕丝织物,还沾着模糊的墨痕,只是被甜香浸染,字迹已辨认不清。
“果然有密信。”萧策的脸色沉了下来,“安禄山这是借着献马,把密信藏进马料里,想传给长安的同党!”
“不止。”苏合香指尖抚过蚕丝,“这织物上有范阳的盐碱味,说明密信是从边境带来的。他敢用这么冒险的法子,恐怕不只是打探消息,是有更大的图谋。”
话音刚落,柴房门被猛地推开,安禄山的使者带着两名持刀护卫闯进来,见了纱布上的墨痕,眼神骤变,却仍强撑着气势:“萧将军,你纵容人翻动贡物,是想诬陷我等吗?若陛下怪罪下来,你担得起责任?”
萧策拔剑出鞘半寸,寒光闪过:“使者若真心献贡,为何怕人查马料?方才我已让人去验马,若这些马或马料里藏了不该有的东西,别说你,便是安禄山,也难逃谋逆之罪!”
使者被他的气势震慑,护卫刚要上前,却被使者死死按住——他深知萧策是禁军统领,真闹到宫里,吃亏的是自己。使者强压下慌乱,冷笑一声:“既然将军查过了,便请吧,陛下还在宫中等着回话呢。”
萧策盯着他的眼睛,见他眼神闪烁,显然心虚。他命陈武看住使者,自己则带着苏合香往大明宫去。一路上,苏合香反复思索:安禄山若只是打探防务,派探子便好,为何要大张旗鼓献马?这密信里,恐怕藏着关乎长安安危的大事。
紫宸殿内,唐玄宗正拿着苏合香制的沉香锦盒,闻得入神。见两人进来,他放下锦盒,笑道:“萧策,合香,你们来得正好,安禄山献的汗血宝马,你们可去看过了?真是难得的良种。”
萧策上前,将纱布和残留的马料呈上,沉声禀报:“陛下,安禄山的使者在马料中藏了密信,虽已被水泡坏,但足以证明他此次献马并非真心,恐有不轨图谋。”
唐玄宗拿起纱布,皱眉看了看,却摇了摇头:“不过是些碎布墨痕,许是使者不小心混进去的。安禄山镇守边疆多年,忠心可嘉,怎会做这等事?”
一旁的杨国忠立即附和:“陛下说得是!萧将军怕是多虑了。安禄山若有二心,怎会主动献马?依臣看,此事不必深究,免得伤了君臣和气。”
苏合香上前一步,语气恳切:“陛下,臣精通香道,方才已辨出马料中掺了硝石与蜜蜡——这两种东西混合,正是岭南一带用来固定密信、防止受潮的法子。使者言行反常,马料刻意藏私,绝非偶然!若不早做防备,恐生祸患。”
唐玄宗沉默片刻,目光落在沉香锦盒上,终究还是摆了摆手:“合香,你制香的本事朕信得过,但论及边事,还是安禄山更懂分寸。这样吧,萧策,你派些人盯着使者,若他们真有异动,再禀报不迟。”
萧策还想再劝,却被苏合香拉住。她知道,唐玄宗对安禄山的信任已深,此刻争辩只会惹得陛下不快。两人躬身告退,走出紫宸殿时,夕阳已将宫墙染成金红,却照不进苏合香心头的忧虑。
“陛下还是不信。”萧策的声音带着无奈,“安禄山手握三镇兵力,若他真有反心,长安危在旦夕。”
“我们不能等。”苏合香停下脚步,眼神坚定,“你即刻调兵,加强长安各城门的守卫,尤其是潼关——那是长安的门户,绝不能出任何差错。另外,派人盯着使者的行踪,看他们与哪些人接触,说不定能找到他们的同党。”
萧策点头:“我这就去安排。你也要小心,使者若察觉我们在查他,或许会对你不利。”
“放心。”苏合香摸了摸随身的香囊,里面装着能驱蚊避虫的艾草香丸,还有一小盒遇危能燃出浓烟的“警香”,“合香居有阿罗憾的胡商朋友,他们不敢轻易动我。”
两人在宫门外别过,萧策策马往禁军大营去,苏合香则步行回合香居。路过西市时,她见不少百姓围在告示栏前,议论着安禄山献马的事,脸上满是对“盛世太平”的憧憬。苏合香望着他们的笑容,指尖又泛起马料中那股甜腻的气息——这看似喜庆的“贡马”,或许正是一场风暴的开端。
回到合香居,阿春迎上来,递上一杯凉茶:“苏娘子,方才阿罗憾公子来了,说他从胡商那里听说,安禄山最近在范阳招兵买马,还囤积了不少粮草。”
苏合香接过茶杯,心中一凛。招兵买马、囤积粮草,再加上藏在马料里的密信——安禄山的图谋,已越来越明显。她走到窗边,望着远处暮色中的大明宫,轻声道:“阿春,把‘沉香’的配方再誊抄一份,妥善收好。若真有变故,这些香,或许能护得住我们。”
夜色渐深,长安的灯火次第亮起,合香居后院的沉香还在缓慢阴干,香气飘得很远。苏合香坐在案前,翻开祖父留下的《香经》,指尖划过“预警香”的记载——若安禄山真要反,她或许能用香,为这长安,为萧策,争取一线生机。
而此时的平康坊驿站,使者正对着烛火,将一封密信烧成灰烬,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不知道,萧策的人已在驿站外布下天罗地网,更不知道,苏合香早已从马料的气息中,嗅到了叛乱的前兆。一场关乎盛唐存亡的风暴,正悄然向长安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