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长安像是被装进了烧得滚烫的铜炉,蝉鸣声从黎明破晓直叫到暮色四合,西市青石板路被烈日晒得发烫,连往来胡商骆驼脖颈间的铜铃,都似被暑气蒸得少了几分清脆。“合香居”后院的晒香场上,十几张竹篾晾架一字排开,浅褐色的藿香叶片舒展地铺在上面,带着清苦的草木香气随着热风漫过院墙,与前铺传来的市井喧闹交织在一起,倒成了西市独一份的清凉慰藉。
苏合香戴着竹编斗笠,指尖轻捻起一片半干的藿香叶,叶片边缘还带着新鲜的锯齿纹路,指尖触到的肌理却已泛出干爽的韧性。她将叶片凑到鼻尖轻嗅,清苦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甜意,正是她要的最佳干燥度——再过两个时辰,这些藿香就能入石臼捣成细粉,与提前蒸馏好的薄荷露、檀香末按比例调和,制成今年夏季的“藿香清凉香丸”。
“东家,前铺的李三郎又来催货了,说城南张府的夫人特意差他来等,还说愿意多加三成价钱,要先取十盒香丸。”学徒阿福顶着满头大汗跑进来,粗布短褂的后背已被汗水浸透,手里还攥着一张皱巴巴的订货单。
苏合香直起身,随手将斗笠摘下来扇了扇风,鬓角的碎发已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她接过订货单扫了一眼,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十几家的名号,既有熟悉的长安勋贵府邸,也有西市胡商的商号。“告诉他,按顺序来,今日第一批香丸巳时出锅,张府的货自然有份,但规矩不能破。”她声音清亮,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你再去前铺说一声,今日凡来买藿香香丸的,每人可免费领一小袋薄荷香粉,就说是‘合香居’送的消暑礼。”
阿福眼睛一亮,连忙应了声“好嘞”,转身又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苏合香望着他的背影笑了笑,指尖却不自觉地摩挲起腰间挂着的那枚香纹玉佩——玉佩是上次从法门寺地宫带出的,这些日子随着“长安十二香”不断复原,玉佩表面的纹路竟隐隐泛出淡青色的光泽,尤其是在她调制香料时,指尖触到玉佩,总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暖意,像是某种无声的呼应。
她低头看着玉佩,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到了昨夜——萧策深夜派人送来消息,说他在禁军营地查到杨国忠的心腹暗中接触几名将领,虽未抓到实据,但那些将领的营地附近,竟发现了与杨国忠府中同款的香料包。“杨国忠这是想在禁军中安插眼线,若真让他得手,长安的防卫就成了筛子。”萧策的话还在耳边回响,语气中的凝重让苏合香至今心有余悸。
“在想什么?”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熟悉的胡商口音。苏合香回头,见阿罗憾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胡商长袍,手里提着一个藤编食盒,正站在晒香场的竹门边。他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在想藿香香丸的出货,也在想萧策送来的消息。”苏合香迎上去,帮他接过食盒,“这么早,你怎么来了?”
“刚从西市外的货栈回来,西域的安息茴香到了,特意给你带了些新鲜的葡萄。”阿罗憾打开食盒,里面铺着一层碎冰,冰镇着一串紫黑饱满的葡萄,还放着两碟精致的胡饼,“天热,你在这儿忙了一早上,总得垫垫肚子。”
苏合香拿起一颗葡萄放进嘴里,冰凉的甜意瞬间驱散了几分暑气。她看着阿罗憾,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问道:“你上次说,通过胡商朋友查到安禄山在范阳囤积粮草,可有新消息?”
阿罗憾的笑容淡了些,他走到晾架边,随手拿起一片藿香叶,指尖轻轻搓揉着:“昨晚收到消息,安禄山上个月又向朝廷请了五千匹战马,说是要防备契丹,可我那朋友说,他亲眼看到那些战马被送到了安禄山的私兵营地。还有,杨国忠上周差人给安禄山送了一批丝绸,表面说是赏赐,实则是暗通款曲的信物——那些丝绸的边角绣着‘杨’字纹,是杨家私坊的记号。”
苏合香的心沉了沉。她放下手中的葡萄,走到晒香场的栏杆边,望着远处西市的方向——那里人声鼎沸,胡商的叫卖声、马车的轱辘声、孩童的嬉笑声交织在一起,一派繁华景象。可谁能想到,这片繁华之下,早已暗流涌动,一场足以颠覆盛唐的叛乱,正在悄然酝酿。
“萧策说,他已经将查到的线索整理好,打算明日面呈陛下。”苏合香轻声说,“可上次杨国忠下毒之事,陛下也只是免了他部分官职,这次……”她没有说下去,但语气中的担忧显而易见。
阿罗憾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远方:“陛下如今沉迷享乐,又念着杨贵妃的情面,对杨国忠始终存有姑息之心。萧策这次面圣,怕是难有成效,弄不好还会打草惊蛇。”他顿了顿,转头看向苏合香,“你那‘长安十二香’,如今复原了多少?”
“算上刚做好的藿香,已经复原了九种。”苏合香抬手摸了摸腰间的玉佩,“还差‘松香’‘木香’和‘沉香’三种。《香经》上说,这三种香都与长安周边的深山有关,尤其是‘沉香’,需要百年以上的沉香木,如今怕是难寻。”
“难寻也要寻。”阿罗憾的语气坚定,“如今局势越来越危急,杨国忠与安禄山勾结,一旦叛乱爆发,长安必然大乱。我们必须尽快集齐‘长安十二香’,找到回去的路——你难道想留在这乱世之中,看着盛唐倾覆吗?”
苏合香沉默了。她想起初到长安时,西市的繁华、胡商的热情、王维的诗酒、杨贵妃的雍容,还有萧策——那个在山匪刀下救她、在终南山与她共困山洞、在宫廷中为她保驾护航的禁军将领。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早已在她心中刻下了深深的印记。若真到了抉择的时刻,她能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吗?
“我知道你舍不得。”阿罗憾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语气缓和了些,“可我们本就不属于这里,这里的繁华与动荡,都不是我们能左右的。萧策是禁军将领,若叛乱爆发,他必然要率军平叛,到时候刀剑无眼,你能保证他平安无事吗?你能保证自己在宫廷的漩涡中全身而退吗?”
阿罗憾的话像一把重锤,敲在苏合香的心上。她知道阿罗憾说得对,她在这个时代没有根基,所谓的“合香居”、所谓的宫廷认可,不过是建立在唐玄宗的宠幸之上,一旦局势变动,这些都可能瞬间化为泡影。
“我会尽快找到剩余三种香的线索。”苏合香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复杂情绪,“不过眼下,我们得先帮萧策度过难关。他明日面圣,杨国忠必定会从中作梗,我们得想办法帮他佐证。”
阿罗憾点了点头:“我已经让胡商朋友们留意杨国忠府中的动静,若他今晚有什么动作,我们定能查到。另外,林公公那边,你也可以派人去通个气——他在宫中多年,深得陛下信任,若他能在陛下面前帮萧策说句话,事情或许会有转机。”
苏合香眼睛一亮:“对,林公公!上次韦氏诬陷我时,多亏他从中斡旋。我这就派心腹去见他,请他明日在陛下面前帮忙。”
两人正说着,前铺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喧闹声,还夹杂着阿福的呼喊声。苏合香心中一紧,连忙和阿罗憾快步往前铺走去。
刚走到前铺门口,就见几个穿着黑色短打的壮汉正围着柜台,为首的是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手里攥着一个香丸盒子,正对着阿福大声嚷嚷:“你们这香丸是假的!我家老爷吃了不仅没消暑,反而上吐下泻,今天你们要是不给个说法,我就砸了你们这破店!”
周围的顾客吓得纷纷后退,不少人指着柜台上的香丸窃窃私语,眼神中带着怀疑。苏合香一眼就看出,那汉子手里的香丸盒子虽然印着“合香居”的字样,却是上个月已经淘汰的旧款,而且盒子的封口处有明显的拆开痕迹,显然是被人动过手脚。
“这位客官,有事好说,何必动怒?”苏合香走上前,脸上带着平静的笑容,“我是‘合香居’的东家苏合香,不知你家老爷吃了我们的香丸,何时出现的不适?可有请太医诊断?”
那汉子见苏合香是个女子,眼中闪过一丝不屑,随即又蛮横地说:“我家老爷昨晚吃了你们的香丸,今早天不亮就上吐下泻!太医说了,是香丸里有问题!你们还想狡辩?”
“哦?”苏合香挑眉,走到柜台边拿起一个新的香丸盒子,打开后取出一颗淡绿色的香丸,“我们这‘藿香清凉香丸’,是用新鲜藿香、薄荷露和檀香末制成,色泽是淡绿色,气味清苦带甜。你手里的香丸,颜色发暗,气味浑浊,怕是被人掉包了吧?”
她将手中的香丸递到周围顾客面前,众人纷纷上前查看,果然发现两者差异明显。那汉子脸色一变,还想争辩,却见阿罗憾从身后走出,手里拿着一张纸:“这位客官,刚才有人看到你从‘胡风堂’的后门出来,手里就拿着这个旧盒子。‘胡风堂’早已倒闭,如今被杨国忠的人接手,你说,你是不是受了杨国忠的指使,来这里故意闹事?”
那汉子听到“杨国忠”三个字,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里的香丸盒子“啪”地掉在地上。他往后退了两步,转身就要跑,却被早已守在门口的“合香居”伙计拦住。
“把他交给官府,让官府查清楚此事!”苏合香冷声说。周围的顾客顿时哗然,纷纷指责那汉子的恶行,还有人高声喊道:“原来又是杨国忠搞的鬼!上次诬陷苏东家,这次又来捣乱,真是太过分了!”
伙计们将那汉子捆起来,押着往官府走去。苏合香看着混乱的场面,心中却一片清明——杨国忠这是狗急跳墙了,他知道萧策明日要面圣,所以故意派人来“合香居”闹事,想转移陛下的注意力,同时也想败坏她的名声,让她无法再为萧策作证。
“看来,我们得提前做好准备了。”阿罗憾走到苏合香身边,压低声音说,“杨国忠既然敢明目张胆地派人来闹事,就说明他已经不在乎脸面了,明日萧策面圣,怕是会有危险。”
苏合香点了点头,她抬头望向皇宫的方向,阳光正好照在大明宫的金顶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可那光芒之下,不知藏着多少阴谋与危机。她深吸一口气,握紧了腰间的玉佩——无论前路多么艰难,她都要帮萧策度过难关,也要尽快集齐“长安十二香”,在乱世来临之前,做出属于自己的时空抉择。
此时,前铺的顾客们还在议论纷纷,不少人对着苏合香竖起大拇指,称赞她的机智果敢。苏合香定了定神,走到柜台前,拿起一颗新的藿香香丸,高声说道:“各位乡亲父老,今日之事,多谢大家见证。‘合香居’的香料,向来以品质为先,绝不会弄虚作假。今日所有在场的顾客,每人都可免费领取一盒‘藿香清凉香丸’,算是苏某感谢大家的信任!”
众人闻言,顿时欢呼起来,前铺的气氛瞬间从紧张转为热闹。苏合香看着眼前的景象,心中却沉甸甸的——她知道,这短暂的热闹只是暴风雨前的平静,真正的考验,还在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