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陆宇终于在《局部解剖学》的三维迷宫中逐渐找到方向,能够凭借脑海中的立体地图在腋窝、肘窝的复杂结构中清晰定位每一条重要的血管和神经时,《病理学》的挑战,却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将他带入了一个更加幽微、更考验耐心与“眼力”的全新战场——显微镜下的世界。
病理学实验室的气氛,与充满大体老师肃穆气息的解剖实验室迥然不同。这里光线明亮,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二甲苯和中性树胶的刺鼻气味,一排排崭新的双目显微镜像等待检阅的士兵,无声地诉说着这里的严谨与精细。实验台上,摆放着一个个标有编号的切片盒,里面是承载着疾病秘密的玻璃切片。
第一次病理实验课的内容是“细胞和组织的适应、损伤”。实验老师是一位戴着厚厚眼镜、说话细声慢语的女老师,她首先讲解了显微镜的使用方法,重点强调了如何用低倍镜定位、高倍镜观察,以及如何区分组织结构与人为假象(artifact)。然后,她展示了正常的肝组织切片(hE染色)图片作为对照。
“同学们,今天你们手中的切片,是实验性脂肪肝的标本。”老师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你们的任务,是通过观察,找到并确认肝细胞脂肪变性的典型病变。注意,脂肪在制片过程中被溶解,所以在镜下看到的是大小不等的圆形空泡……”
陆宇怀着好奇又忐忑的心情坐到显微镜前。他小心地打开切片盒,取出一张载玻片,对准光源。当他的眼睛凑近目镜时,一个五彩斑斓、却又无比陌生的微观世界瞬间涌入视野。
粉红色(伊红染胞质)和蓝紫色(苏木精染细胞核)构成了主色调,无数个细胞紧密排列,形态各异。低倍镜下,他勉强能辨认出肝小叶的大致轮廓,但一旦切换到高倍镜,试图聚焦于单个肝细胞时,困难便出现了。
视野里充斥着密密麻麻的细胞,边界模糊不清。老师描述的“圆形空泡”似乎随处可见,但又似乎都与图片上的标准形态有所差异。有些空泡边界清晰,形态规则;有些则边缘毛糙,与周围的细胞质融为一体;还有些区域因为切片厚度或染色不均,本身就存在一些透明的空隙。
“我这个……是脂肪空泡吗?”陆宇心里没底,他移动载玻片,换了好几个视野,感觉每个地方看起来都差不多,又似乎都不一样。眼睛因为长时间聚焦而开始酸涩发胀,大脑也因信息过载而变得混乱。
他旁边的刘波更是抓耳挠腮,低声抱怨:“这看的都是啥啊?我感觉我眼睛都要瞎了!全是粉的蓝的点点!”
连一向沉稳的陈浩,也微微蹙着眉,调整微调旋钮的动作比平时慢了许多。
赵俊则干脆放弃了独立思考,偷偷用手机(虽然规定不允许)拍下视野,想课后再说。
“老师,您能帮我看看这个视野吗?”陆宇终于忍不住,举手求助。
实验老师走过来,俯身看了看他的显微镜,调整了一下焦距,然后指着视野中的一处说:“你看这里,这几个肝细胞胞质内,这些边界清晰、大小不一的圆形空白区域,就是脂滴溶解后留下的空泡。注意和旁边那些血管腔隙和染色不均的区域区分开。要多看,找那种成片出现的、典型的区域建立感性认识。”
在老师的指点下,陆宇似乎明白了一点,但当他自己再次观察时,那种不确定感依然强烈。他意识到,这比辨认一根神经、一条血管要困难得多。那需要一种对正常形态的深刻记忆作为基础,更需要一种对异常改变的敏锐直觉和大量阅片积累的“模式识别”能力。这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随后的几次实验课,难度逐步升级。他们要学习辨认各种炎性细胞:中性粒细胞(核分叶)、淋巴细胞(核深染、胞质少)、巨噬细胞(体积大、胞质丰富)。这些细胞混杂在炎性浸润的背景中,形态相似,需要根据细胞核的形状、胞质的多少和染色特性来仔细区分。
然后是更令人头疼的肿瘤细胞。当课程进行到“肿瘤”这一章时,实验课的内容变成了观察鳞状细胞癌和腺癌的切片。癌细胞的特征是“异型性”:细胞大小不一,形态怪异,核大深染,核质比例失调,核分裂象增多……
这些特征听起来明确,但在实际观察中,尤其是在分化较好的癌与良性增生或不典型增生之间,界限往往非常模糊。什么样的核才算“显着”深染?多大的核质比才算“失调”?陆宇感觉自己像是在一片灰色的迷雾中摸索,缺乏明确的标尺。
挫败感与日俱增。他花费大量时间泡在实验室,对照着教科书上的图片和描述,一个视野一个视野地寻找、比对。常常是两三个小时下来,头晕眼花,却感觉收获甚微。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病理诊断为何被称为“医生的医生”,其结论为何对临床治疗如此关键——这双能洞察疾病本质的“火眼金睛”,需要的是难以想象的艰辛训练和无比严谨的态度。
为了突破瓶颈,陆宇采取了几项措施:
1. 强化基础记忆: 他利用碎片时间,反复翻阅正常组织学图谱,将肝细胞、肾小管上皮细胞、支气管黏膜上皮细胞等正常结构的形态深深印在脑海里。只有熟知“正常”,才能敏锐捕捉“异常”。
2. 利用数字资源: 他发现学校图书馆购买了在线的虚拟切片数据库,里面有海量的正常和病理切片,可以无限放大、缩小平且附有详细的标注。这成了他的“第二课堂”。他可以在电脑前反复观摩典型病变,不受时间地点限制,大大提高了学习效率。
3. 小组讨论与“会诊”: 病理实验课后,学习小组的讨论内容变得更加具体。他们会拿出各自遇到的疑难视野进行“会诊”,各自陈述判断依据,争论不休时就去查阅资料或请教老师。这种集体攻坚的方式,往往能碰撞出火花,纠正个人的偏见和误判。
4. 联系临床,增加动力: 他主动去了解一些常见疾病(如肺炎、肝炎、肿瘤)的病理报告是如何指导临床治疗的。当意识到自己正在学习的技能,未来可能直接关系到患者的诊断和预后时,那些枯燥的细胞形态似乎也承载了更重的分量,激发了他更强的学习动力。
过程依然艰苦,但渐渐的,陆宇发现自己在显微镜前不再那么茫然无助。他开始能更快地定位到目标组织,能更自信地区分中性粒细胞和淋巴细胞,能在癌组织中敏锐地捕捉到那些异型性明显的细胞。虽然距离“精准诊断”还差得远,但他已经初步掌握了进入这个微观世界的基本法则,眼前的迷雾似乎正在一点点散去。
一天下午,他独自在实验室观察一张淋巴结反应性增生的切片。在密集的淋巴细胞背景中,他注意到几个体积较大、核形态不规则的细胞。他心头一紧,怀疑是否是肿瘤细胞转移?他仔细对照图谱,调整焦距,最终根据其染色特点和背景中大量的良性淋巴细胞,判断这更可能是活化的免疫细胞(如免疫母细胞),而非转移癌。他谨慎地请老师复核,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那一刻,一种微小的、但确凿的成就感油然而生。这不仅仅是一次正确的判断,更是对他这段时间以来所有努力和煎熬的肯定。他仿佛看到,在那片由粉红和蓝色构成的微观宇宙里,自己终于能够辨认出几颗关键的星辰。
病理学的微观世界,以其独特的方式,磨练着陆宇的耐心、细致和批判性思维。他知道,这只是漫长征途的开始,后面还有更复杂的疾病、更难以捉摸的病变等待着他。但这一次次的观察、一次次的辨析、一次次的从挫败到豁然开朗,正让他一步步靠近疾病的真相,也让他对“医者”二字所蕴含的探索精神,有了更深切的理解。显微镜下的求索,孤独而漫长,但每一点进步,都指向着未来能够照亮生命迷雾的那盏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