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并非虚无,而是某种粘稠的、仿佛凝固了时间的介质。意识在其中漂浮,没有上下左右,没有过去未来,只有一些破碎的光影和断续的噪音如同深海中的气泡,偶尔上浮、破裂,带来一瞬的刺痛或温暖,随即又被无边的沉寂吞没。
是林雪哭泣的脸。是秦卫国紧绷的下颌线。是灰隼挡在身前的背影。是信标水晶刺目的紫光。是“净化者”扭曲的暗影。是……一种将自己撕开、融入某种浩瀚存在的极致痛苦与……解脱。
这些碎片无序地碰撞、旋转,试图拼凑出“梁熠”这个存在的轮廓,却总在即将成型的瞬间溃散。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但持续的光感,如同针尖,刺破了这厚重的黑暗。随之而来的是声音,模糊不清,像是隔着水幕。然后是触觉,一种被柔软包裹的感觉,以及皮肤上传来规律的、细微的震动。
他尝试聚焦那点光感,如同在暴风雪中寻找灯塔。光线逐渐汇聚,勾勒出模糊的轮廓——洁白的顶棚,柔和的条形光源。
声音也变得清晰了一些,是某种仪器规律而单调的“嘀……嘀……”声,还有……压抑的、极其轻微的抽泣声。
他努力转动眼球,视野缓慢移动,掠过冰冷的金属仪器臂,最终落在床边。
一个趴伏在床沿的身影,穿着淡蓝色的防护服,头发有些凌乱,露出的半张侧脸苍白憔悴,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是林雪。
一种强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熟悉感和悸动,让他几乎要脱口喊出她的名字。但声音卡在喉咙里,只发出了一声干涩沙哑的、几乎不似人声的喘息。
趴在床沿的身影猛地一颤,瞬间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
林雪的眼睛瞬间睁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狂喜、以及更深沉的担忧和恐惧。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但她死死咬住了嘴唇,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颤抖地伸出手,似乎想触碰他的脸,又怕这只是一个易碎的幻觉。
“梁……梁熠?”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带着剧烈的颤抖。
梁熠看着她,意识深处那个名为“林雪”的坐标剧烈闪耀,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温暖的酸楚。他知道她是谁,知道她对自己至关重要。但……关于他们之间具体的过往,那些细碎的日常、共同的经历、情感的羁绊,却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磨砂玻璃,模糊不清,只剩下一个空洞的概念。
他张了张嘴,尝试发声,喉咙里火烧火燎。
“水……”他终于挤出一个字音。
林雪如梦初醒,立刻手忙脚乱地拿起旁边备着的温水,用棉签小心翼翼地湿润他干裂的嘴唇,然后才将吸管凑到他嘴边。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微凉的水流滋润了喉咙,带来一丝真实的活着的感觉。梁熠缓缓吸了几口,目光再次投向林雪,试图从她眼中读取更多关于“自己”的信息。
“我……睡了多久?”他问,声音依旧沙哑,但清晰了一些。
“十七天……”林雪的声音带着哽咽,“整整十七天……”
十七天。梁熠的脑海中没有任何关于这十七天的概念。他的记忆仿佛断裂的悬崖,最后清晰的画面,是暗紫色的光芒吞噬一切,以及……一种自我正在融化的极致体验。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无声滑开。穿着白大褂的秦卫国和几名表情严肃、眼神锐利的医疗专家走了进来。他们看到睁着眼睛的梁熠,脚步都是一顿,脸上瞬间写满了震惊和凝重。
“梁熠!你醒了!”秦卫国的声音依旧沉稳,但微微加快的语速和眼底一闪而过的如释重负,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他快步走到床边,仔细端详着梁熠的眼睛。
那眼神……秦卫国心中微微一沉。不再是以前那个带着些许学生气、偶尔闪烁着天才火花的清澈眼眸。此刻梁熠的眼中,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深邃得像两口古井,看不到底,仿佛蕴藏着与年龄绝不相称的沧桑和……疏离。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首席医疗官上前,一边询问,一边熟练地检查着旁边仪器上复杂的数据流。心电图、脑波、全身代谢指标……所有数据都在正常范围内,甚至好得不可思议,完全不像昏迷了半个多月的人。
“还好。”梁熠的回答简洁得近乎冷漠。他尝试活动了一下手指,然后是手臂。肌肉有些无力,但协调性完好。他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体内血液的流动、神经信号的传递,一种前所未有的、对自身肉体的精确掌控感。这感觉……很陌生。
“记忆方面呢?”秦卫国紧盯着他,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还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吗?”
梁熠沉默了几秒,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像是在检索一个庞大而混乱的数据库。
“信标……‘净化者’……星殒……”他缓缓吐出几个关键词,每个词都让在场的人心头一紧,“细节……很模糊。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在看电影。”
他顿了顿,看向秦卫国,眼神锐利了一些:“任务……成功了吗?”
秦卫国重重点头,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成功了。‘净化者’被彻底清除。梁熠,你拯救了……很多人。”他没有说“世界”,但这个词汇的重量,每个人都懂。
梁熠脸上没有任何欣喜的表情,只是微微颔首,仿佛这只是一个预料之中的结果。他的反应平静得让人心头发凉。
接下来的全面身体和神经学检查,更是让医疗团队感到困惑甚至骇然。梁熠的身体机能不仅完全恢复,甚至某些指标远超常人极限。反应速度、神经传导速率、大脑活跃度,都达到了仪器测量的峰值。更不可思议的是,在进行复杂的逻辑推演和空间想象测试时,他几乎不需要思考时间,答案如同本能般涌现,其思维效率高得非人。
然而,在关于个人经历、情感记忆的测试中,他却表现出明显的缺失和混乱。他能准确说出量子力学某个公式的七种推导方式,却记不清大学时常去的那家面馆的名字;他能瞬间心算出庞大数列的规律,却对第一次和林雪牵手的感觉茫然无知。
“典型的分离性漫游与超常认知功能并存……”医疗组私下讨论时,用了这样一个诊断术语。通俗讲,就是他作为“人”的那部分记忆和情感被部分“封存”或“覆盖”了,而作为“工具”或“载体”的认知能力却被极度强化了。
检查结束后,病房里只剩下秦卫国、林雪和梁熠。气氛有些凝滞。
“基地最高层决定,”秦卫国打破了沉默,将一份纸质文件递给梁熠——这是最高保密等级的传统,“关于‘星殒’事件的绝密报告,以及后续处理纲要。你有权知道。”
梁熠接过文件,目光快速扫过。报告用冷静客观的文字描述了那场惊心动魄的星际交锋,重点强调了“星殒”攻击的毁灭性效果以及信标核心的最终崩溃。关于梁熠自身的变化,报告措辞谨慎,定义为“因执行特殊任务导致的、待评估的生理及心理适应性变化”,并建议进行长期隔离观察和可控研究。
“昆仑山遗址已划为‘零区’,最高级别封锁。所有参与‘烛龙’任务的人员,均已签署终身保密协议。”秦卫国看着梁熠,“对你的安排,基地存在不同意见。但我的建议是,你需要时间适应和恢复,而不是被当作样本。”
梁熠放下文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我明白。谢谢。”
他的冷静和顺从,反而让秦卫国和林雪更加担忧。
“梁熠,”林雪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哀求,“你还记得……我们之前说好的,等任务结束,就一起去西藏看看星空吗?”
梁熠转头看她,眼神有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波动,仿佛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小石子,但涟漪很快消失。他微微皱起眉,似乎在努力回忆,最终却摇了摇头:“约定……有点印象。但具体……很模糊。”
林雪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她低下头,用力绞着自己的手指。
秦卫国暗自叹了口气,转移了话题:“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直接按铃。林雪会留在这里陪你。”他拍了拍梁熠的肩膀,触手感觉到的肌肉紧实而充满力量,却冰冷得缺乏生气。
秦卫国离开后,病房里只剩下两人。夕阳的余晖透过厚重的防弹玻璃,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梁熠靠在床头,闭上眼,似乎又在检索那庞大的内部数据库。林雪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陌生又熟悉的侧脸,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失落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她熟悉的那个梁熠,那个会为一道难题兴奋、会因她靠近而脸红、有着鲜活喜怒哀乐的年轻人,似乎被锁在了这具变得更强大的躯壳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梁熠忽然睁开眼,看向窗外的夜空。城市的灯光污染让星星稀疏暗淡,但他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大气层,投向了无尽的深空。
“有东西……被激活了。”他突兀地开口,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林雪一愣:“什么?”
“在‘星殒’发生的同一时刻,”梁熠的瞳孔微微收缩,像是在调焦,“火星轨道附近,有一个微弱的、同频的信号源……被激活了。很像……但又不完全像信标。”
林雪的心猛地一跳!这是报告里完全没有提及的信息!
“你……你怎么知道?”
梁熠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信息……自己浮现出来的。像解锁了……新的数据访问权限。”
他转过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林雪,里面没有任何情感,只有纯粹的好奇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静。
“那里,可能还有‘播种者’留下的……别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