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水屯的黎明,不是被鸡鸣唤醒,而是被胥吏尖锐的铜锣声和皮鞭破空的抽打声撕裂。新的一天,对屯田营的每一个人而言,不是开始,而是又一轮在生死线上挣扎的重复。
寅时(凌晨3-5点),星月未沉,寒气刺骨。
张伟在窝棚角落的草铺上睁开眼,不是因为睡醒,而是被冻醒和饿醒。薄薄的破棉被根本挡不住地底的潮气,空瘪的胃袋像有只手在里面狠狠攥着。旁边,徐元直蜷缩着,发出压抑的咳嗽声,每一声都带着痰音,在死寂的棚屋里格外清晰。同棚的其他几个屯民,像死人一样躺着,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们还活着。
“铛!铛!铛!”催命的锣声在屯口炸响,夹杂着胥吏粗野的吼叫:“起来了!死猪猡!下地了!误了时辰,鞭子伺候!”
没有人敢耽搁。人们像提线木偶般,机械地爬起身,摸索着穿上冰冷、硬得像铁板的破衣烂衫。动作稍慢的,窝棚外立刻传来鞭子抽在皮肉上的闷响和凄厉的惨叫。张伟扶起虚弱的徐元直,将昨晚省下的、仅有的一小口麸皮掺野菜的糊糊递给他,自己则喝了几口凉水,强行压下喉咙里火烧火燎的饥饿感。
卯时(5-7点),天色微明,冻土坚硬。
人群被驱赶到田间。早春的寒风像刀子,刮过单薄的衣衫,带走身体最后一点热气。男人被分去用简陋的耒耜挖掘板结的田地,准备春播。女人和老弱则被派去清理水渠中的淤泥和杂草。每一锄头下去,都震得虎口发麻,需要耗尽全身力气。胥吏像幽灵一样在田埂上游弋,鞭子随时可能落在任何一个看似“偷懒”的人背上。
徐元直被安排去记录出工人数和工具分发。他握笔的手冻得僵硬,墨水几乎结冰。他必须强打精神,在胥吏凶狠的目光下,快速而准确地记下每一个名字,任何差错都可能招来一顿毒打。他看着田里那些面黄肌瘦、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不得不拼命挥动锄头的同胞,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点可怜的糊糊几乎要吐出来。
辰时(7-9点),日头渐高,饥饿如狼。
劳作两个时辰,体力已接近极限。饥饿感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啃噬着每个人的意志。肠胃发出咕噜噜的哀鸣,眼前阵阵发黑。终于,到了发放“朝食”的时刻。所谓的朝食,不过是每人小半碗能照见人影的、掺杂了大量麸皮和草根的稀粥,以及一小块硬得能崩掉牙的杂粮饼。
人们像饿狼一样围上去,眼神贪婪地盯着那点少得可怜的食物。分发过程往往伴随着推搡和咒骂,为了一点点粥底的残渣,都可能爆发冲突。胥吏在一旁冷眼旁观,偶尔用鞭子维持秩序,脸上带着施舍般的鄙夷。张伟和徐元直分到食物后,迅速蹲到田埂下,背对着风,几口将冰冷的粥灌下去,饼子则小心地掰成小块,含在嘴里慢慢软化,不敢浪费一丝一毫。
巳时到午时(9-13点),烈日灼心,疲惫欲死。
短暂的“进食”后,是更漫长、更残酷的劳役。春日的太阳渐渐毒辣起来,晒得人头皮发烫。汗水混着泥土,在身上结成泥痂。沉重的劳作透支着最后一点生命力。不断有人因体力不支或中暑而晕倒,胥吏上前踢打几下,若不见反应,便像拖死狗一样拖到田边树荫下,任其自生自灭。没有人敢停下手中的活计去帮忙,因为停下就意味着自己也可能成为下一个。
张伟机械地挥着锄头,手臂酸痛得几乎失去知觉,腿上的旧伤在寒冷和劳累的刺激下隐隐作痛。他强迫自己不去想痛苦,不去想未来,只将全部精神集中在下一个动作上。活下去,此刻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
未时(13-15点),午后煎熬,希望渺茫。
午后是一天中最难熬的时刻。饥饿、疲惫、酷热交织在一起,意志力薄弱的人几乎要崩溃。胥吏的呵斥和鞭打变得更加频繁和凶狠,仿佛要通过折磨来驱散这死气沉沉的氛围。偶尔有孩童提着破瓦罐送来一点浑浊的凉水,成了片刻的救赎。
徐元直趁着记录田亩进度的机会,偷偷观察着张伟。他看到张伟虽然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动作保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效率。他也看到不远处,王老汉拖着佝偻的身躯,一边费力地除草,一边用眼神无声地安抚着周围快要绝望的屯民。这一点点无声的支撑,成了黑暗中微弱的光。
申时(15-17点),日头西斜,气若游丝。
劳作接近尾声,人们的体力也彻底耗尽。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田埂边,晕倒的人又多了几个,无人问津。空气中弥漫着汗臭、泥土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死亡气息。
酉时(17-19点),收工梆响,行尸走肉。
凄凉的收工梆声终于响起。人们如同被抽去骨头的傀儡,瘫软在地,连走回窝棚的力气都没有。胥吏清点完人数(不包括那些倒下没起来的),骂骂咧咧地离去。田野里,只剩下横七竖八、如同死尸般的人群和几声有气无力的呻吟。
张伟搀扶着几乎虚脱的徐元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回到那间四处漏风、臭气熏天的窝棚,一头栽倒在草铺上,连手指都不想动一下。晚餐?那点可怜的“暮食”比朝食更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夜色降临,寒冷再次袭来。窝棚里,咳嗽声、梦呓声、压抑的哭泣声此起彼伏。饥饿和病痛在黑暗中无声地收割着生命。也许明天清晨,身边就会多一具再也不会醒来的冰冷躯体。
这就是乱世中一个普通屯民的一天。日复一日,循环往复。没有希望,没有尊严,只有无尽的劳作、饥饿、寒冷和死亡的威胁。 活着,本身就成了最艰难、最残酷的搏斗。每一次日出,都可能是最后一次;每一次闭眼,都可能再也无法睁开。
张伟躺在黑暗中,听着徐元直压抑的咳嗽和王老汉沉重的叹息,感受着腹中灼烧般的饥饿和全身散架般的酸痛。南下之路,遥远得如同星辰。但眼下,活下去,熬过今天,才有资格去梦想明天。
在这人间地狱里,每一天,都是向死而生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