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别驾的“军令状”如同一把双刃剑,悬在泗水屯每一个屯民的头顶。它暂时驱散了即刻覆灭的阴云,却也套上了更加沉重的枷锁。整个屯营的气氛,从单纯的绝望,转变为一种压抑的、带着破釜沉舟意味的凝重。
活下去,不再仅仅是个人的挣扎,而是关乎整个屯营数百口人性命的集体责任。
张伟、王老汉和徐元直组成的核心圈子,作用变得更加关键。他们不再是单纯的组织者,更像是这个微型“命运共同体”的决策中枢。
首要任务,是应对春耕。这是“军令状”能否完成的基础,也是唯一的希望所在。
陈别驾离开后,典农官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欺压,但眼神中的忌惮和疏离感更强了。郡府别驾的关注,让他意识到这群“泥腿子”并非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他按照陈别驾的指示,将协助管理账目的“名额”给了徐元直——这既是安抚,也是监视。
徐元直正式“上任”了。他的“官署”,就是典农官棚屋外角落里一张破旧的木案。工作内容繁琐而卑微:登记农具、种子的发放与回收,核算每日出工人数,记录田亩耕作进度,以及……应对胥吏层出不穷的摊派和克扣。
这给了联盟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徐元直利用这个身份,可以接触到官方的账册和指令。他很快发现,官府发放的粟种质量极差,发芽率不足三成;所谓的“官牛”大多是老弱病残,根本无法承担繁重的春耕任务;而摊派的劳役和杂税,却比往年更加繁重。
“必须想办法改善种子和耕牛!”徐元直在夜间密会中,忧心忡忡地汇报,“否则,就算我们再拼命,秋后也绝无可能完成军令状!”
“种子可以想办法。”张伟沉吟道。他想起之前在荒野中流浪时,曾见过一些野生的、穗头饱满的粟类。“我们可以组织人手,趁夜去远离屯田的野地,寻找那些长势好的野生粟,小心采集穗头,回来育种。虽然数量少,但发芽率肯定比官种好。”
“这太危险了!”王老汉担忧道,“远离屯营,万一遇到野兽或者巡夜的兵丁……”
“风险必须冒。”张伟语气坚决,“这是唯一的希望。我会带几个最可靠的人去,小心行事。”
关于耕牛,问题更棘手。官牛羸弱,且数量严重不足。张伟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人力协作,替代畜力。”他将屯民以五户或十户为单位,编成“互助组”。春耕时,不再依赖稀少的耕牛,而是由组内青壮轮流拉犁,老弱妇孺负责播种、施肥等辅助工作。通过精细的排班和协作,最大限度地提高效率。
“这……这能行吗?”徐元直有些怀疑,“人拉犁,太慢了……”
“慢,但稳。”张伟分析道,“官牛数量少,轮流使用,耽误时间更多。而且人拉犁,我们可以控制深度和精度,反而可能比粗放的使用耕牛效果更好。关键是组织和纪律。”
这个方案的核心,是将整个屯营的力量高度组织化、协同化。这需要极强的动员能力和纪律约束。
王老汉站了出来。他凭借多年在屯民中积累的威望,挨家挨户地做工作,用最朴实的语言解释“军令状”的利害关系,强调“一根筷子易折断,一把筷子折不断”的道理。他甚至发起了一种原始的“盟誓”仪式,在月色下,几十户参与互助组的屯民,对着天地(虽然他们未必信)磕头起誓,约定同心协力,共度难关。这种带有仪式感的举动,在心理上极大地增强了凝聚力。
张伟则负责具体的执行和督导。他以身作则,第一个拉起沉重的铁犁,在初春冰冷的田地里,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迈进。汗水浸透了他的破衫,沉重的犁铧在他肩上勒出深痕。他的行动,无声地激励着其他人。他还制定了简单的轮换和奖惩制度(比如完成好的组可以优先使用较好的农具),确保公平和效率。
徐元直则利用他的账目权限,暗中运作。他仔细核算官家发放的物资,尽可能为互助组争取到质量稍好的农具;在记录劳役时,巧妙地将一些无效的、胥吏强加的杂役“忽略”或“延迟”,为春耕争取宝贵的时间;他甚至尝试着,将屯民们偷偷收集到的野生粟种,在账目上“合理化”(比如记为官种的自然损耗或补种),虽然风险极大,但为了生存,他不得不铤而走险。
春耕的场面是悲壮而感人的。没有欢歌笑语,只有沉重的喘息和号子声。田埂上,男女老少齐上阵。青壮们喊着号子,奋力拉犁;老人和妇人跟在后面,仔细地播种、覆土;半大的孩子们则负责运送饮水、捡拾石块。虽然辛苦异常,但一种前所未有的秩序和团结,在苦难中悄然滋生。
当然,矛盾和不和谐音也时有发生。有人偷懒,有人抱怨,有人因为分配不公而争吵。但每当这时,王老汉的调解、张伟的严厉、徐元直的公正核算,总能将矛盾化解在萌芽状态。共同的命运,像一条无形的绳索,将大家捆绑在一起。
与此同时,张伟没有忘记“最后的退路”。他依旧定期带领“影子小队”,在深夜向那个秘密的河畔洞穴运送微薄的储备。他知道,希望不能完全寄托在秋收上,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春去夏来,粟苗在屯民们血汗的浇灌下,顽强地生长起来。虽然依旧瘦弱,但长势明显比往年依靠官牛粗放耕种时要好。一丝微弱的希望,如同田里的绿意,在人们心中悄然萌发。
然而,所有人都清楚,这仅仅是开始。夏季的干旱、虫灾,秋收时的胥吏盘剥,任何一点意外,都可能让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
这是一场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漫长博弈。 泗水屯的屯民们,用最原始的协作和顽强的意志,在统治机器的缝隙中,艰难地开辟着一线生机。张伟站在田埂上,望着那片在烈日下摇曳的绿色,眼神深邃。他知道,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但他们已经迈出了最关键的一步——从被动承受,转向了主动抗争和组织生存。
乱世如炉,百姓如铁。 在这残酷的熔炼中,一个微型的、自发的秩序正在孕育,它脆弱,却蕴含着改变命运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