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水屯的寒冬,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用冰冷和死寂吞噬着一切生机。茅草棚里,屯民们像一具具活着的骷髅,蜷缩在单薄的草铺上,靠着意志和那点微薄的热量对抗着无孔不入的严寒。咳嗽声、呻吟声、以及肠胃因饥饿而发出的咕噜声,是这漫长黑夜里唯一的交响。
张伟和徐元直挤在角落,共享着一条破得几乎无法蔽体的毡毯。徐元直的身体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和寒冷,不住地颤抖,偶尔会发出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张伟默默地将自己这边所剩无几的干草多拨了一些给他,又将那件千疮百孔的棉袄尽量盖在两人身上。
饥饿是比寒冷更可怕的折磨。那八石粮食早已见底,每日只能靠掺着大量麸皮、草根甚至树皮的稀粥吊命。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灰败的死气,眼神空洞,仿佛灵魂早已被抽离,只剩下麻木的躯壳在苟延残喘。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沉寂中,一件微不足道却又惊心动魄的事情,悄然发生了。
屯里有一户人家,男人在秋收时累吐了血,没熬过冬天,前几天刚咽了气,草草埋在了乱葬岗。只剩下一个病弱的寡妇和一个不到五岁的瘦小男娃。孤儿寡母,在这残酷的环境里,几乎就是等死的代名词。他们的口粮早已断绝,连续几天,人们都看到那孩子饿得趴在母亲怀里,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微弱的喘息。
这天深夜,寒风呼啸得格外凄厉。张伟被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他警觉地睁开眼,在黑暗中循声望去。只见同棚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自家也有两个饿得皮包骨孩子的中年汉子,正蹑手蹑脚地起身。他摸索到棚角自家那点藏得极其隐秘的、最后的口粮——小半袋掺杂着泥土和草籽的麸皮前,犹豫了片刻,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颤抖着手,抓了一小把,迅速塞进怀里。
张伟的心猛地一紧。偷粮? 在这时候,每一粒粮食都是命!他几乎要出声喝止。
但接下来的一幕,让他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那汉子并没有将麸皮塞进自己或孩子的嘴里,而是像鬼影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出了茅棚,朝着寡妇母子那间更加破败的窝棚方向摸去。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汉子又悄无声息地溜了回来,怀里的那点麸皮不见了。他重新躺下,紧紧搂住自己那两个在睡梦中因寒冷而蜷缩的孩子,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沉重的叹息。
棚外,风声依旧。棚内,死寂中多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沉重。
第二天清晨,那病弱的寡妇竟然挣扎着起了身,用那不知从何而来的一小把麸皮,混合着雪水,煮了一碗几乎看不见米粒的糊糊,一口一口地喂给了她那奄奄一息的孩子。孩子的脸上,竟然恢复了一丝微弱的生气。
没有人问那粮食是哪里来的。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沉默。就连平日里最是斤斤计较、为了一根柴火都能吵上半天的几个妇人,也罕见地没有发出任何质疑的声音。她们只是默默地,将自己碗里本就少得可怜的粥,又拨出一点点,趁人不注意时,塞到那寡妇的破碗里。动作很快,很隐蔽,仿佛生怕被人看见,又仿佛是一种无言的默契。
没有言语,没有感激,甚至没有眼神的交汇。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如同地下暗河,悄无声息,却滋养着濒死的生命。
徐元直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端着那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手抖得厉害。他看向张伟,眼中充满了巨大的震撼和困惑,低声喃喃,像是在问张伟,又像是在问自己:“《左传》云,‘民生在勤,勤则不匮’……可眼下,勤有何用?《孟子》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但这‘恻隐’,为何要如此……如此偷偷摸摸?见不得光?”
他无法理解,为何这最朴素的善举,在这官府的屯田令和沉重的租赋之下,竟要像做贼一般?圣贤书中的“仁爱”、“义举”,到了这最真实的底层,为何变得如此艰难和……悲壮?
张伟默默喝着自己碗里的粥,粥很稀,很凉,刮着喉咙。他看了一眼那对刚刚得到一丝生机的母子,又看了看棚里其他面黄肌瘦、却在此刻展现出惊人默契的屯民,眼神复杂。他想起了老车夫用身体挡住的箭矢,想起了王老汉为一句承诺挖开的冻土。
他放下碗,对徐元直低声道:“书上的道理,是给人看的。这里的活法,是命换来的。”他顿了顿,声音更沉,“偷来的粮食救命,默许的接济续命……在这里,这就是‘义’。活不下去的‘义’。”
徐元直浑身一震,手中的碗差点掉落。张伟的话,像一把钝刀,剖开了圣贤道理与残酷现实之间那层温情的面纱。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在这生存的底线之下,道德的形态可以被挤压得如此扭曲,却又如此真实和强大。它不再是什么高悬的标尺,而是化作了黑暗中一次无声的传递,一碗稀粥的分享,一种用沉默守护的、卑微的生机。
那一整天,徐元直都异常沉默。他不再引用经书,只是默默地干活,眼神却时不时地飘向那对母子,飘向那个“偷”粮的汉子,飘向那些默不作声分享口粮的妇人。他仿佛在重新认识这个世界,认识这些他曾经以为“愚昧”的底层百姓。
夜晚再次降临,寒风依旧。但茅草棚里,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变化。那是一种无形的、用沉默和默契构筑起来的屏障,一种在死亡边缘相互依偎的温暖。虽然依旧寒冷,依旧饥饿,但那种令人窒息的绝对绝望,似乎被这黑暗中悄然传递的薪火,驱散了一点点。
张伟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听着风声和身边徐元直逐渐平稳的呼吸声。他知道,徐元直心中的某些东西,正在悄然崩塌和重建。而他自己,则更加确信,在这吃人的世道,能让人活下来的,不只有刀剑和权谋,还有这种在绝境中依然不曾熄灭的、属于最底层人的信与义。
这信义,不书写在竹简上,不宣扬于庙堂间,只流传于寒夜的茅棚里,存活于即将冻毙的饥民心中。
星火不灭,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