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那番关于“没有皇帝”、“为人民服务”的惊世骇俗之言,如同在徐元直平静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波澜久久无法平息。那一夜之后,徐元直明显变得沉默了许多。他依旧每日与张伟一同下地劳作,锄草、施肥、引水,动作机械而专注,但眼神深处却多了一丝挥之不去的迷茫和思索。
他不再轻易与张伟谈论“大义名分”或“朝廷恩德”,甚至有意无意地避开了这类话题。张伟也默契地不再提起那夜的“梦话”,仿佛一切从未发生。两人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
然而,变化是潜移默化的。
有时,在田间休息,看着典农官手下的小吏趾高气扬地鞭打一个因饥饿而偷懒的屯民时,徐元直的眉头会不自觉地紧锁,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深深地叹一口气,将目光转向别处。
有时,听到同棚的屯民在私下里咒骂官府盘剥太重、怀念刘备在时的“仁政”时,徐元直不再像以前那样急于用圣贤道理去辩解或安抚,而是静静地听着,眼神复杂,偶尔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认同的光芒。
他开始更加仔细地观察周围的一切:观察屯民们如何在沉重的租赋下挣扎求生,观察小吏们如何利用职权敲诈勒索,观察那些偶尔路过、盔甲鲜明的曹军骑兵是如何看待他们这些如同蝼蚁般的屯田客的。他看到的,不再是书本上抽象的“民瘼”,而是活生生的、血淋淋的苦难。
张伟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了然。他知道,那颗来自未来的种子,已经在这个年轻士子的心中悄然埋下。它或许不会立刻开花结果,但它正在缓慢地改变着土壤的性质。
日子依旧在艰苦的劳作中流逝。夏去秋来,田里的粟米终于抽穗、灌浆,沉甸甸的穗头在秋风中摇曳,带来一丝收获的希望,也带来了更深的焦虑——官六民四,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
典农官和小吏们巡视田亩的次数越发频繁,眼神如同打量即将出栏的牲畜,计算着能收缴多少粮食。屯民们则更加小心翼翼,唯恐庄稼出一点差错,导致秋后无法交足租子,招来灭顶之灾。
紧张的气氛中,那场预告已久的“天使巡视”终于到来了。
这天,整个泗水屯如临大敌。所有屯民被早早驱赶到屯口一片空地上,排成歪歪扭扭的队伍。典农官和手下小吏们穿戴整齐(尽管依旧是粗布旧袍),神情紧张地来回巡视,呵斥着任何站姿不端或交头接耳的人。
将近午时,一队约二三十人的骑兵,簇拥着一名穿着青色官袍、面无表情的中年文官,缓缓而来。队伍前方打着仪仗,一面“汉”字旌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显得格外威严。
“跪迎天使!”典农官声嘶力竭地喊道。
扑通一声,数百名屯民齐刷刷地跪倒在地,黑压压的一片,头颅低垂,不敢仰视。张伟和徐元直也混在人群中,匍匐在地。
那“天使”端坐马上,目光淡漠地扫过脚下这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百姓,如同看着一群无关紧要的草芥。他没有下马,甚至没有开口说一句话。旁边的随从官员展开一卷黄绢,用毫无感情的音调,宣读了一篇冗长而晦涩的诏书,内容无非是“皇恩浩荡”、“劝课农桑”、“尔等当感念天恩、努力耕作、按时完粮”之类的套话。
跪在地上的屯民们,大多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词句,只是麻木地听着,心中盘算着秋收后该如何藏起一点口粮,如何应对官府的盘剥。那面高高在上的“汉”字旌旗,那威严的仪仗,那冰冷的诏书,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恩德”的感觉,反而像沉重的枷锁,压得人喘不过气。
诏书宣读完毕,“天使”挥了挥手。随从官员收起黄绢,队伍便调转马头,在一阵烟尘中,扬长而去。自始至终,那位“天使”没有看过任何一个屯民一眼,没有问过一句收成如何、生活怎样。
“礼成!各归其位!”典农官松了口气,大声宣布。
屯民们默默地站起身,拍打着膝盖上的尘土,眼神空洞,默默地散开,回到各自的田地里,继续那永远也干不完的农活。刚才那场看似隆重的“迎候”,就像一阵风吹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除了加深在心底的卑微与无力。
徐元直站起身,望着那远去的旌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紧握的拳头,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回想起张伟那夜的话——“为人民服务”。再看看眼前这场景,巨大的反差,像冰水一样浇透了他的心。所谓的“朝廷恩德”、“天子旌旗”,原来不过是一场精心编排的、冰冷的仪式,一场对底层苦难的漠视和嘲弄。
张伟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看到了?这就是你念念不忘的‘大义名分’。”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
徐元直没有反驳,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转过头,看向那片在秋风中摇曳的、即将成熟的粟田,眼中最后一点对“朝廷”不切实际的幻想,如同风中残烛,悄然熄灭了。
星火未曾燎原,却已燃尽了旧的迷思。
他弯腰拾起地上的锄头,握紧。粗糙的木柄硌着手心,带来一种真实的触感。
“走吧,”徐元直的声音异常平静,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定,“除草去。这地里的粮食,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张伟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嘴角微微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思想的蜕变,往往始于幻灭。 这个年轻的士子,正在这片苦难的土地上,完成他最重要的一次成长。而他们的路,还很长。秋收之后,才是真正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