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邳城破的混乱持续了数日。曹军入城后,肃清残敌、清点府库、处置降将(尤其是吕布及其部属),忙得不可开交。对于城西厕肆这些最底层的流民,暂时无暇顾及,只是派兵封锁了主要街道,严禁随意走动。
张伟和徐元直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远超常人的警惕,躲过了最初的烧杀抢掠。他们藏身于一处早已废弃、半塌的地窖中,靠着之前省下的那点干粮和收集到的雨水,硬生生熬过了最混乱的几天。地窖外,不时传来兵卒的呵斥声、百姓的哭喊声和零星抵抗的厮杀声,每一次都让两人的心提到嗓子眼。
终于,城内的喧嚣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武力强行压制下的、令人窒息的秩序。曹军开始张贴安民告示,派兵巡逻,清点户口,整顿治安。
“不能再躲了。”张伟对蜷缩在角落、脸色苍白的徐元直说,“必须出去,找到新的活路。否则,等曹军彻底控制全城,清查户口,我们这两个‘黑户’就藏不住了。”
他们小心翼翼地爬出地窖,眼前的景象令人触目惊心。街道上遍布瓦砾和未干的血迹,许多房屋被焚毁,幸存的百姓面如死灰,眼神麻木,在曹军兵卒的监视下,麻木地清理着废墟。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和淡淡的尸臭。
他们混在稀疏的人流中,试图打听消息。从一些胆大的百姓和底层兵卒的只言片语中,他们拼凑出了一些信息:曹操已基本控制徐州,正在大力推行屯田政策,以恢复生产,供养大军。主要措施是:将无主荒地、战争中逃亡士族的田产收归官有,招募流民、降卒进行耕种,收获按比例分成(官六民四,或更苛刻)。同时,严厉清算与吕布关系密切的豪强,其土地、人口尽数充公。
屯田! 这两个字,让张伟心中一动。这或许是他们的机会!
他拉着徐元直,找到一处正在张贴新告示的衙门口。告示是用隶书写的,内容晦涩,周围聚集了不少百姓,却大多不识字,只能干着急。徐元直挤上前,仔细阅读。
告示大意是:为安辑流亡,恢复民生,曹司空令,于徐州各郡县设典农官,主持屯田事宜。凡流落本地的无籍百姓,愿附籍屯田者,可至各郡县典农官署报名登记,核实后分给官牛、农具、种子,划拨荒地耕种,秋后按制纳粮。抗拒附籍或来历不明者,以流寇论处。
“附籍屯田……”徐元直低声将内容解释给张伟听,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希望,“这……这或许是条活路!至少,能有个合法的身份,有地种,有饭吃!”
张伟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这确实是眼下最好的选择。虽然屯田剥削沉重,规矩严苛,但至少提供了一条合法的、相对稳定的生存途径,远比在黑市挣扎或再次流亡要强。更重要的是,能获得户籍!有了户籍,就不再是任人宰割的黑户,就有了最基本的生存权利。
“去报名!”张伟果断决定。
两人按照告示指示,找到设在下邳城内的典农官署。衙门口排起了长队,都是和他们一样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流民,眼神中充满了对未来的茫然和一丝微弱的期盼。登记的过程简单而粗暴:询问姓名、籍贯(可模糊)、年龄、有无家眷、是否懂农事,然后按手印画押,发放一块简陋的木牌作为临时凭证。至于身份真伪,战乱时期,根本无人细究。
轮到张伟和徐元直时,他们依旧沿用“王二狗”和“张狗剩”的身份,自称是下邳本地流亡归来的农户。登记的小吏抬头瞥了他们一眼,尤其在徐元直身上多停留了一下(气质不像农夫),但也没多问,只是不耐烦地记下信息,扔给他们两块木牌:“三日后,到城东十里外‘泗水屯’集合!自带干粮!过期不候!”
成了!
拿着那两块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木牌,两人走出官署,都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经历了九死一生,他们终于又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三日后,他们随着数百名被招募的流民,在曹军兵卒的押送下,来到了城东的“泗水屯”。这里原本是一片肥沃的冲积平原,但因战乱和洪水,已变得荒芜不堪,杂草丛生,沟渠淤塞。所谓的“屯”,只是一片划定的区域,搭着几排简陋的茅草棚,便是屯田民的住所。
典农官是个面色黝黑、神情严肃的中年人,他站在一个土台上,对集合的流民训话,声音洪亮而冰冷:“……尔等既附籍屯田,便是曹司空的子民!须恪守屯规!勤奋耕作!官家贷予尔等牛、种、农具,秋后须按官六民四之制缴纳粮赋!若有怠惰、逃亡、或藏匿收成者,严惩不贷!……”
官六民四! 沉重的剥削!但无人敢有异议。能活着,有地种,已是天大的恩赐。
接下来是分配土地和物资。土地是按丁口粗略划分的,每丁大约二十亩荒地,分散在各处,土质贫瘠。所谓的官牛,是几头瘦骨嶙峋的老黄牛,轮流使用;农具则是些破旧的耒耜和锄头。种子是陈年的粟种,发芽率堪忧。
张伟和徐元直分到的地块,位于屯田区的边缘,靠近一片小树林,地势稍高,排水尚可,但土石较多,开垦难度大。他们的“家”,是和其他几户流民合住的一间低矮、漏风的茅草棚。
安顿下来了。 虽然条件极其艰苦,前途依旧渺茫,但至少,他们有了一个合法的身份,一块可以耕种的土地,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屋顶。
站在那片长满蒿草的荒地前,张伟用脚踢开一块石头,抓起一把干燥的泥土,用力攥紧。泥土从指缝间簌簌落下。
“开荒吧。”他对身旁依旧有些茫然的徐元直说,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把地整出来,种上粮食。活下去。”
徐元直看着这片荒芜的土地,又看了看张伟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却异常稳定的手,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他从怀里掏出那几卷被摸得发亮的竹简,小心地放回行囊,然后,拿起了一把沉重的锄头。
乱世飘萍,终于暂时靠岸。 新的生活,以最原始、最艰苦的农耕劳作,重新开始。在这片被战火蹂躏过的土地上,两个年轻人,将用汗水和毅力,一点点开垦出属于他们的、微茫而真实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