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啬夫走后,田间的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雨将至。张伟和徐元直沉默地继续着手里的活计,直到天色擦黑,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土窑。窑里依旧阴冷,但比起外面未知的危险,这里至少算是个暂时的避难所。
张伟升起一小堆火,将白天挖到的几根苦涩的野菜根和仅剩的一小把杂粮混在一起,煮了一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糊糊。两人分食着这少得可怜的食物,谁也没有说话,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吞咽食物的细微声响。
压抑的沉默最终被张伟打破。他放下破碗,用树枝拨弄着火堆,火星跳跃着,映照着他年轻却布满风霜的脸。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坐在对面、神情依旧有些不安的徐元直。
“徐先生,”张伟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审问意味,“白天我对王啬夫说,你是我的远房表哥,那是为了搪塞他的权宜之计。现在,这里没有外人,我希望你能跟我说实话。”
徐元直拿着碗的手微微一颤,抬起头,对上张伟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张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许多。
“你之前说,你是从辽西来,投奔在兖州任职的叔父。”张伟继续道,语气不急不缓,却步步紧逼,“如今王啬夫已经盯上你了。他今天没动手,是看在春耕和……或许觉得你还有点用的份上。但他绝不会善罢甘休。如果我不知道你的真实情况,不知道你叔父到底是谁,在哪里,万一有事,我连周旋的余地都没有。”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换句话说,如果你叔父真有能耐,或许能帮我们渡过这一关。如果……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吏,或者你根本就是在骗我,那我们就得另做打算,甚至……做好最坏的准备。”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是赤裸裸的摊牌了。张伟需要信息,需要评估风险,需要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他不能在一个不明底细的人身上,赌上自己和好不容易得来的户籍。
徐元直的脸色在火光下变幻不定,显然内心在进行激烈的挣扎。他看了看张伟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这四处漏风的土窑和碗里清可见底的糊糊,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苦涩和无奈的神情。
“张小弟……不,张恩公,”徐元直改了称呼,语气郑重了许多,“事到如今,元直不敢再有所隐瞒。之前……之前确是有所顾虑,并非存心欺瞒。”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压低声音道:“家叔父……确实在兖州任职。他……他姓徐,名璆,字……字孟玉,如今在……在许都,于曹兖州(指曹操,当时曹操领兖州牧)府中,担任……担任从事之职。”
徐璆?曹兖州府中的从事?
张伟心中一震!他虽然是个底层佃户,但也从流言和王啬夫等人的只言片语中知道,曹操是如今兖州真正的掌控者,势力正盛。能在曹操府中担任“从事”的,绝非等闲之辈!这可比他预想中“在兖州任职的远房叔父”要显赫得多!
徐元直看到张伟眼中的惊讶,苦笑道:“恩公想必也明白,正因家叔父身处要职,如今各方势力错综复杂,曹兖州又与袁本初、公孙伯珪等人多有龃龉……在下贸然前来投奔,若身份暴露,恐为叔父招致不必要的猜忌甚至祸端。故而……之前不敢明言,还望恩公见谅。”
张伟迅速消化着这个信息。徐元直的顾虑不无道理。一个从敌对方(公孙瓒地盘)逃来的士子,投奔在曹操手下任职的亲戚,确实敏感。但反过来想,这也意味着……徐元直的叔父,或许真的有能力提供一些庇护?
“你叔父……知道你要求投奔他吗?”张伟追问。
徐元直摇了摇头:“兵荒马乱,音信难通。家父罹难前,曾修书一封与叔父,说明家中变故及在下南来之意,但……不知叔父是否收到。在下此番南下,亦是抱着万一的希望……”
希望渺茫。张伟心中了然。也就是说,徐璆可能根本不知道有这个侄子要来,甚至可能根本不愿意接纳这个“麻烦”。
“那你原本打算如何找到你叔父?”张伟继续问,每一个问题都直指关键。
“家父信中提及叔父在鄄城州牧府任职。在下原打算到了兖州地界,再设法打听……”徐元直的声音越来越低,显然也意识到这个计划是多么不靠谱。他一个落魄书生,身无分文,没有路引,想在偌大的兖州找到州牧府里一个具体官员,无异于大海捞针,而且极易被当作奸细抓起来。
张伟沉默了。情况比他想象的更复杂,也更棘手。徐元直的身份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或许能借他叔父的势,暂时震慑住王啬夫这种地头蛇。用不好,或者消息走漏,引来曹操方面更高级别的关注,那他们俩可能死得更快。
风险极高,但或许……有一线生机?
张伟看着徐元直忐忑不安的样子,心中飞快地盘算着。王啬夫贪婪而谨慎,他暂时不敢动徐元直,是摸不清底细,也怕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如果……如果能巧妙地透露一点徐元直“可能有背景”的信息,让王啬夫投鼠忌器,或许能争取到更多时间?
但这个度很难把握。透露太多,可能引火烧身。透露太少,可能毫无作用。
“徐先生,”张伟最终开口,语气严肃,“你的情况我了解了。眼下,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王啬夫那边,我会想办法周旋。但你需要答应我两件事。”
“恩公请讲!”徐元直连忙道。
“第一,关于你叔父的事,到此为止,绝不能再对任何人提起,包括王啬夫!我会用我的方式应对他。第二,在我想出稳妥的办法之前,你必须老老实实待在土窑附近,绝不能露面,更不能擅自离开!”
徐元直重重地点了点头:“元直明白!一切但凭恩公安排!”
夜更深了。土窑里,火光摇曳。两个年轻人各怀心事,沉默地面对着未知的明天。张伟感到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他不仅要为自己搏一条生路,现在还要为这个意外闯入的士子,谋划一个可能更加渺茫的未来。
乱世如棋,步步惊心。 这一次,他手中的棋子,似乎多了一枚,但棋局,也变得更加凶险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