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窑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气和草药苦涩的味道。李老爹蜷缩在干草铺成的“床”上,身上盖着那张已经发硬、带着腥膻气的野兔皮。寒冷像是无数根细针,从四面八方扎进他朽坏的骨头缝里,疼得钻心。咳嗽总是不期而至,每一次剧烈的喘息都牵扯着胸腔,仿佛要把那点残存的生命力都咳出来,喉咙里泛起熟悉的腥甜。
又咳血了。 他麻木地想,用一块破布悄悄擦去嘴角的污迹,不想让那孩子看见。
那孩子……张伟。李老爹浑浊的目光望向窑洞口那点微弱的天光,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刨挖泥土的沉闷声响。多倔强的娃子啊。像头不知疲倦的小牛犊,为了这片巴掌大的荒地,没日没夜地折腾自己。那双原本该是握笔或者玩耍的手,如今布满血泡和老茧,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却还在拼命地刨着、挖着。
傻孩子…… 李老爹心里叹了口气,一阵酸楚涌上,引得他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这世道,人命贱如草芥。他活了这把年纪,从桓帝时的动荡到灵帝时的昏聩,再到如今这天下分崩、群雄并起的乱世,见过的死人比活人还多。易子而食,析骨而炊,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一老一少,两个无根无萍的流民,想在这吃人的世道里扎下根?谈何容易。
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曾在州郡做过小吏,见过几分世面,后来世道乱了,才回到家乡,靠着祖传的手艺开了间棺材铺,本想图个安稳,谁知……唉。黄巾乱起,官兵剿匪,土匪劫掠,豪强兼并……一浪接一浪,最终把他那点微薄的家业也冲得七零八落,只剩他这把老骨头,瘸着一条腿,逃进了黑云寨。
本以为那山寨能是个避风港,结果…… 李老爹闭上眼,石寨主决定散伙时众人绝望的哭喊仿佛还在耳边。这天下,早就没有真正的安稳之地了。
张伟端着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粟米野菜粥走了进来,小心翼翼的。“老爹,喝点粥吧,刚熬的,还热着。”少年的脸上沾着泥污,汗水浸湿了额前的乱发,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有一种他很久没在年轻人眼里看到的东西——希望。
李老爹勉强撑起身子,接过破碗。粥很稀,几乎没什么米粒,主要是苦涩的野菜。但他知道,这已经是这孩子能弄到的最好的东西了。他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暂时压下了那股痒意。
“地……开得怎么样了?”他沙哑地问。
“快了!”张伟的眼睛更亮了,“石头差不多捡完了,土也松了不少!我换了点豆种,过两天就能种下去!老爹,等豆子长出来,咱们就有吃的了!”少年的语气里充满了憧憬,仿佛已经看到了绿油油的豆苗和金灿灿的收成。
李老爹看着他兴奋的样子,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希望越大,失望时摔得就越狠。他经历过太多这样的时刻了。曹孟德治下法度严明不假,但那是针对有户籍、有产业的“民”。他们两个黑户,就像水面的浮萍,一阵风浪就能打翻。去找乡官说情?谈何容易!那些胥吏,哪个不是看人下菜碟?没有钱帛打点,没有靠山背景,空口白牙,谁会为你担这天大的干系?
这孩子,把世事想得太简单了。 可他看着张伟那双充满干劲的眼睛,这些话怎么也说不出口。这微弱的希望,或许是支撑这孩子活下去的唯一念想了。他不能亲手掐灭它。
“嗯……好……好……”李老爹只能含糊地应着,把碗底最后一点粥水喝干净。
张伟接过空碗,又兴冲冲地出去忙活了。土窑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李老爹沉重的呼吸声和外面断续的劳作声。
他躺回去,望着被烟火熏得漆黑的窑顶。自己这把老骨头,怕是熬不过这个夏天了。 他能感觉到生命正一点点从这具残破的身体里流逝。死,他并不怕。活了这么久,见的生死太多了,早就麻木了。他只是放心不下那孩子。
张伟还年轻,性子韧,肯吃苦,脑子也灵光。若是太平年月,或许能有个出息。可在这乱世……他一个人,能活得下去吗?
李老爹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成为拖累。每次看到张伟把好不容易弄到的一点食物省给他,自己饿得啃草根树皮,他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要是自己死了,这孩子或许能轻松些? 这个念头不止一次冒出来,但每次看到张伟那执拗的、不肯放弃的眼神,他又把这话咽了回去。
再撑一撑吧…… 他对自己说。至少,等到那豆种发出芽来,让那孩子亲眼看到一点绿色的希望。至少,在自己闭眼之前,再多陪他一段路,哪怕只是在这阴暗的土窑里,无声地看着他忙碌的身影。
这乱世,一点微弱的善意,或许就是照亮彼此残生最后的烛火。 李老爹艰难地翻了个身,面向窑壁,浑浊的老眼里,悄悄滑下一滴温热的液体,迅速消失在干草中。
外面,张伟刨土的声音,依旧固执地响着,一下,又一下,像是敲在老人濒死的心上,带来微弱的、却真实的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