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镇东头,比镇中心更为僻静,甚至带着几分阴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木材和某种特殊草药(或许是防腐用的)的气味。几株老槐树枝丫虬结,在傍晚的寒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李记棺材铺”的招牌,是一块被风雨侵蚀得发白的旧木板,斜挂在一间低矮、门面狭窄的铺子前。铺门虚掩着,里面光线昏暗。
张伟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那点本能的抵触(毕竟是与死亡打交道的行当),抬手敲了敲门。
“谁啊?”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带着不耐烦。
“老……老板,听说您这儿缺人手,我……我想找个活干。”张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些。
里面沉默了片刻,传来窸窸窣窣和拐杖杵地的声音。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枯槁、左腿打着夹板、倚着拐杖的老头探出头来。他眼神浑浊,上下打量着张伟,眉头紧锁。
“你?小叫花子?我这儿是棺材铺,不是善堂!走走走!”老头说着就要关门。
“老板!我不要工钱!管饭就行!我力气小,但能干活!劈柴、挑水、扫地、打磨木头,我都能学!”张伟急了,用脚抵住门,语速飞快地恳求,“我啥都能干,不怕晦气!”
“不怕晦气?”老头关门的手顿住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又重新打量了他几眼,目光在他虽然破烂但还算干净的衣衫(相对流民而言)和腰间那用布缠着的柴刀上停留了一下,“从北边逃难来的?”
“是……”张伟低下头。
老头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这世道……唉,进来吧。”
铺子里光线昏暗,空间狭小。靠墙堆放着一些粗糙的木板和几口打成半成品的薄皮棺材,空气中木材和草药的味道更浓了。角落里铺着张草席,想必是老头的卧榻。整个铺子简陋、阴冷,却有一种异样的整洁和肃穆。
“叫我李老爹就行。”老头拄着拐杖,艰难地挪到一张破旧的椅子上坐下,“腿脚不利索了……铺子里杂事多,以前还有个学徒,前阵子被征去当兵了,死活不知。”
他指了指墙角一个小土灶和一堆待劈的柴火:“会生火做饭吗?米在瓦罐里,省着点。每天要把水缸挑满,院子打扫干净。有空就学着打磨木板,刨花要收拾利索。工钱没有,一天两顿,跟我吃一样的,糙米粥加咸菜疙瘩。干不干?”
条件苛刻,但至少有了落脚点和食物。
内心独白(暂时的港湾):
棺材铺就棺材铺吧……总比饿死强。
“干!我干!谢谢李老爹!”张伟连忙应下。
于是,张伟就在这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棺材铺里安顿了下来。他的工作琐碎而繁重:天不亮就要起来生火熬粥,然后去镇外半里地的河边挑水(来回数趟才能灌满那个巨大的水缸),清扫铺子和院子,劈够一天用的柴火。剩下的时间,就在李老爹的指点下,学习用刨子、凿子等工具,打磨棺材板。
李老爹人很沉默,脾气也有些古怪,但对张伟还算过得去。他虽然瘸了腿,但手艺娴熟,眼神锐利,对棺材的尺寸、刨光的平整度要求极高,容不得半点马虎。
“死人睡的地方,也得有个样子。”他常一边打磨着木板,一边喃喃自语,“活人糊弄活人,对死人,不能糊弄。”
这话让张伟心中一动。在这视人命如草芥的乱世,一个做棺材的老人,却对死者保有一份难得的敬畏。
内心独白(死亡的尊严):
连死,都成了一种奢求的体面吗?
在棺材铺的日子,虽然辛苦,但至少有了遮风挡雨的屋顶(虽然漏风),有了固定的、虽然粗糙却能果腹的食物,晚上能睡在铺着干草的角落,不必担心野兽和土匪。这对经历了九死一生的张伟来说,已是天堂。
他勤快肯干,手脚利索,学东西也快。李老爹虽然嘴上不说,但眼神里渐渐少了些挑剔,多了些认可。有时心情好,还会跟张伟讲些镇上的琐事,或者他年轻时走南闯北的见闻(大多是道听途说)。
通过李老爹的只言片语和来订做棺材的顾客(多是镇上稍微殷实点的人家,穷苦人死了往往一卷草席了事)的交谈,张伟对安平镇有了更深的了解。
镇子被一个姓赵的豪强控制着,赵家坞堡就在镇外不远。镇上的一切,都要看赵家的脸色。赋税很重,治安也差,经常有地痞流氓滋事,官兵(其实是赵家的私兵)只管收税,不怎么管平民的死活。棺材铺的生意,在这乱世,竟意外地“不错”。
死亡,成了这乱世最“稳定”的需求。
张伟白天干活,晚上则依旧坚持偷偷练习独臂老头教的刀法。棺材铺后院宽敞僻静,成了他绝佳的练习场。李老爹似乎有所察觉,但从未过问,只是有时会默默多留一点饭菜给他。
内心独白(蛰伏与观察):
这里不是终点,但是个难得的喘息之地。我要活下去,要变强,要看清这个世界的规则。
在刨花和棺木的气息中,在生与死的边界线上,张伟像一株在石缝中生长的野草,顽强地汲取着养分,默默积蓄着力量。他不再仅仅是挣扎求存的流民,他开始学习一门手艺,观察这个小镇的运作,思考这个时代的逻辑。
安平镇的李记棺材铺,成了他在这个崩坏时代中,一个奇特而暂时的避风港。而外面的世界,诸侯纷争的号角,正隐隐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