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的最后一丝寒意,终于被日渐温暖的东南风驱散。冻土开始变得松软,光秃秃的树枝上冒出细小的嫩芽,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解冻后特有的腥甜气息。
春天来了。
对于张氏坞这座乱世中的孤岛而言,春天意味着最重要的时节——春耕。这关系到未来一年的口粮、存续和实力。整个坞堡,如同冬眠醒来的巨兽,开始全力运转起来。
张伟作为“算童”,也前所未有地忙碌起来。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看到,一个自给自足的豪强庄园,是如何组织生产的。
规划与分配。 开春前,管家张福就召集了庄头、账房和几位有经验的老农,在祠堂里开了几次会。张伟被叫去记录。他听到他们根据往年的收成、现有的存粮、堡内人口以及预估的赋税压力,反复核算需要耕种的土地亩数、种植的作物种类(主要是粟、麦、豆类)以及所需的种子、农具和畜力。
“东岗那三百亩坡地,今年全种粟,耐旱。”
“河滩那两百亩水浇地,种一半麦,一半豆。”
“种子要留足,按往年七成的收成算,至少要备下一千五百斛种子……”
“耕牛不够,得让佃户多用人力……”
各种数据在张伟的算筹下飞快地跳动、汇总。他清晰地感受到,精确的计算是坞堡生存的基础。
征发与动员。 计划定下后,坞堡的强制力开始显现。张福带着庄丁,敲响了集合的铜锣。所有依附于坞堡的佃户、雇工,甚至包括一部分庄丁家属,都被强制征发参加春耕。按照户等和丁口,分配具体的劳役任务和地段。敢有怠慢或抗拒者,轻则鞭打,重则夺佃(收回租种的土地,等于断绝生路)。
张伟看到,那些平日里麻木的佃户脸上,露出了混合着疲惫、无奈和一丝期盼的复杂神情。春耕是辛苦的,但也意味着秋天的收获,意味着又能熬过一年。
物资调配。 张伟跟着王先生,整天泡在库房里。他们要清点、发放种子、农具(主要是简陋的耒耜、锄头,铁器珍贵,数量有限)、以及春耕期间有限的口粮补贴(比平日稍多一点的杂粮)。每一笔支出都要详细记录,防止损耗和贪污。张福对此盯得很紧,因为这直接关系到收成。
监督与劳作。 春耕开始后,坞堡外的田野上顿时热闹起来。黑压压的人群在田间劳作,扶犁的、播种的、施肥的(主要是草木灰和有限的粪肥),一片繁忙景象。庄头和监工的庄丁在田埂上来回巡视,呵斥着偷懒的人,催促着进度。张伟偶尔会被张福派去田间,核对各片土地播种的亩数是否与账目相符。
他看到佃户们弓着腰,在泥水里艰难前行,汗水浸透了破旧的衣衫。孩子们跟在后面,捡拾石子或帮忙点种。没有欢声笑语,只有沉重的喘息和监工不时响起的鞭哨声。
等级再现。 春耕也再次凸显了堡内的等级。堡主张老爷家的“私田”(由雇工和奴仆耕种)使用的是最好的土地、最壮的耕牛和最新的农具。而普通佃户租种的“份地”,则多是贫瘠之地,工具破旧,主要依靠人力。收获时,佃户要上交高达五成甚至七成的田租,剩下的才能勉强糊口。
内心独白(组织的威力与残酷):
没有这严密的组织,坞堡撑不下去。但这组织,也像一台榨取血肉的机器……
张伟自己也累得够呛。白天跟着跑前跑后,记账核数,晚上回到下房,浑身像散了架。但他强迫自己坚持下去。他知道,这是了解这个时代基层运作的绝佳机会。他像一块海绵,疯狂吸收着关于农业、管理、乃至人情世故的一切知识。
同时,他也没有放松夜间的秘密练习。春耕期间,堡内人员流动大,戒备相对松懈,反而给了他更多机会。他的刀法越发熟练,身体也因为充足的(相对而言)食物和持续的锻炼,渐渐有了些力气,不再像冬天那样弱不禁风。
春耕,对于坞堡是生存的基石,对于张伟,则是一堂生动的乱世生存实践课。 他看到了组织的力量,也看到了剥削的残酷;看到了希望(播种),也看到了压力(赋税和盘剥)。
当最后一粒种子埋入湿润的泥土,田野上重新变得空旷时,张伟站在堡墙上,望着远处一片新绿的田地,心中感慨万千。
活下去,不仅仅是个人的挣扎,更是整个社会系统运作的结果。 而他现在,只是这个系统最底层的一颗螺丝钉。
但他不甘心永远做一颗螺丝钉。春耕的忙碌让他暂时忘却了外界的纷扰,却也让他更加渴望自由和掌控自己命运的能力。
内心独白(播种与希望):
种子种下了,秋天会收获吗?我的未来,又会在哪里生根发芽?
春风拂过他的脸颊,带着泥土的芬芳和一丝暖意。寒冬已经过去,但前路的艰难,似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