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彻底站稳了脚跟,山坡上的野花烂漫起来,连张老六家田里的豆苗和粟苗都长得郁郁葱葱,透着一股子虚假的繁荣。然而,村子里压抑的气氛非但没有缓解,反而像雨季前的闷热天气一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关于北边不太平的消息,像瘟疫一样在佃户和仆役间悄悄流传。有人说胡人的骑兵已经过了黄河,有人说朝廷的军队吃了败仗,正在征调更多的粮草和民夫。张老六家的管家和家丁们,脸色也一天比一天阴沉,催租催得更紧,鞭子也挥得更勤。
就在这种山雨欲来的氛围中,一天黄昏,一个消息像惊雷一样在死寂的村庄里炸开:
被抓去当兵的壮丁,有人回来了!
不是凯旋,不是荣归。回来的是三个人,或者说,是三个勉强还能看出人形的“鬼影”。
张伟当时正赶着羊群回村,远远就看到村口聚拢了一小群人,气氛异常。他心中一动,将羊群匆匆赶回圈,也凑了过去,躲在人群外围,踮起脚往里看。
只见三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男人瘫坐在泥地上,几乎不成人样。他们的军服早已破烂不堪,沾满泥污和暗褐色的、疑似干涸的血迹。一个人断了一条胳膊,空荡荡的袖管打着结,伤口处胡乱缠着脏布,还在渗着脓水。另一个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额头斜划到嘴角,眼睛浑浊无神。第三个看起来伤势最轻,但眼神空洞,身体不住地发抖,嘴里喃喃自语,听不清在说什么。
他们身上散发着一种混合着血腥、汗臭和死亡的气息。周围围观的村民,脸上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恐惧,有物伤其类的悲哀,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麻木。
“是村西头赵老蔫家的二小子……”
“还有李寡妇家的独苗……”
“那个是……是前年才搬来的那个外乡人吧?”
“怎么就回来这三个?当初可是去了十几号人啊!”
“其他人呢?……”
低低的议论声像蚊蚋一样嗡嗡作响。没有人敢大声问出来,但那无声的疑问,比任何哭喊都更令人窒息。
张老六也闻讯出来了,站在远处,皱着眉头看着,脸上没有丝毫喜悦,只有厌恶和警惕。他吩咐王管家:“给他们点吃的,别死在村口,晦气。问清楚怎么回事,然后赶紧打发走,别惹麻烦!”
王管家捏着鼻子,嫌弃地让人端来三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和几个硬得像石头的糠饼子。那三个“兵”像饿疯了的野狗一样扑上去,用手抓着往嘴里塞,噎得直翻白眼也顾不上。
断臂的那个,一边吞咽,一边用沙哑得不像人声的嗓子断断续续地哭诉:
“……败了……全败了……胡人骑兵……像潮水一样……挡不住啊……”
“死了……都死了……王五被砍成了两截……张大哥被马蹄踩烂了……”
“我们……我们装死……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一路要饭……走回来的……”
“北边……好多村子……都没了……烧光了……抢光了……”
他的话语破碎,却勾勒出一幅地狱般的景象。人群里传来压抑的啜泣声,是那些同样有亲人被征走的家属。
刀疤脸突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疯狂的光,他指着张老六的方向,嘶吼道:“凭什么?!凭什么你们在这里安安稳稳!凭什么让我们去送死?!粮呢!朝廷的粮饷都让狗官贪了!我们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就去挡刀子!我不服!不服!”
王管家脸色一变,厉声呵斥:“闭嘴!胡说什么!再胡说打断你的腿!”
家丁们上前,粗暴地将刀疤脸按住。刀疤脸挣扎着,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张伟在人群后面,听得浑身发冷。他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这血淋淋的叙述,亲眼看到这战争创伤的活标本,那种冲击力是前所未有的。这不是历史书上的冰冷数字,这是活生生的人间惨剧。
内心独白(冰冷的现实):
这就是乱世……这就是战争……人命真的不如草芥。韩瘸子说的……都是真的。而且,可能马上就要来了。
那三个伤兵最终被他们的家人(如果还能称之为家的话)或村里人勉强搀扶了回去。但他们在村口留下的绝望、恐惧和愤怒的情绪,却像瘟疫一样在村子里蔓延开来。
接下来的几天,村子里人心惶惶。人们干活时更加沉默,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夜晚的狗吠声似乎也频繁了许多。张老六家明显加强了戒备,晚上巡逻的家丁增加了。
张伟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囤积一点点豆子或野菜干了。韩瘸子的话和归来的伤兵,像两把重锤,敲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他开始更加疯狂地、也更加谨慎地利用放羊的机会。他不再仅仅寻找食物,而是像执行军事侦察任务一样,反复勘察他之前选定的那几个可能藏身的地点。他测试哪条路线最隐蔽,计算从村子跑到藏身点需要多少时间,观察哪里可能有稳定的水源。
他甚至偷偷用那把小柴刀,在一个最隐蔽的石缝深处,挖了一个小坑,将晒干的几把豆子、一小包盐土(用布包了好几层)和那几块珍贵的兔肉干,用干燥的树叶和石头仔细埋好、伪装起来。这就是他的第一个“应急储备点”。
他知道这点东西微不足道,可能只够支撑几天。但在那三个伤兵鬼魅般的身影映衬下,这点储备,成了他对抗即将可能到来的灭顶之灾的唯一心理依靠。
村子表面依旧平静,但平静之下,暗流汹涌。每个人都嗅到了灾难临近的气息。张伟感到,自己就像暴风雨来临前,在蚁穴旁焦躁不安地搬运着最后一点粮食的蚂蚁。他不知道风暴何时会来,威力有多大,他只能拼尽全力,为自己争取那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生机。活下去,这个目标从未如此清晰,也从未如此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