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啬夫那句“等豆子收了,看你表现”的话,像一把悬在头顶的、随时可能落下的铡刀。张伟拖着依旧隐隐作痛的伤腿,回到了死寂的土窑。李老爹的坟堆沉默地立在角落,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他。
没有退路了。
他将那袋偷偷藏起来的、沉甸甸的豆子从地洞里取出,摩挲着坚硬饱满的豆荚,心中五味杂陈。这是他和李老爹用命换来的希望,如今却要成为与虎谋皮的赌注。他仔细掂量着,最终狠下心,将袋子里的豆子倒出大约三分之一,重新藏好。剩下的,是他准备“献”给王啬夫的“大部分”收成。他必须留下后手,以防万一。
接下来,是体力与意志的考验。
豆田里的豆荚大部分已经变黄,部分甚至开始干裂,正是收割的最佳时机,也是最危险的时刻。张伟知道,王啬夫绝不会让他安心收割,必定会派人监视,甚至亲自来“验收”。
果然,第二天一早,当张伟拄着木棍,拖着伤腿,拿着那把豁了口的柴刀(当作镰刀用)来到豆田边时,就看到两个穿着号衣的乡勇,正抱着长枪,懒洋洋地坐在田埂上,眼神不善地盯着他。不远处,王啬夫那干瘦的身影也出现了,背着手,像监工一样在田边踱步,三角眼里闪烁着精明和贪婪的光。
“小子,开始吧!让老子看看,你这豆子到底能打出几粒米!”王啬夫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张伟心中冷笑,面上却恭敬地低下头:“是,老爷。”
他深吸一口气,弯下腰,左手拢住一丛豆秆,右手挥动柴刀,开始收割。这个动作对于腿伤未愈的他来说,极其艰难。每一次弯腰,伤腿都传来撕裂般的疼痛,让他额头瞬间冒出冷汗。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忽略疼痛,动作尽量保持平稳、利落。
豆秆坚韧,柴刀并不顺手,收割进度很慢。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破衣衫,顺着脸颊流下,滴落在干燥的土地上。两个乡勇在一旁冷眼旁观,不时发出嗤笑声。王啬夫则像审视牲口一样,仔细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尤其是他收割下来的豆捆,似乎在估算着产量。
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 张伟不仅要忍受身体的痛苦,还要在王啬夫锐利的目光下,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收割的范围和节奏。他不能表现出体力不支,否则会引起怀疑;也不能收割得太快太好,否则会抬高王啬夫的胃口。他必须演得像一个重伤初愈、拼命干活以求活路的可怜流民。
中午的太阳毒辣地炙烤着大地。张伟又渴又饿,伤腿疼得几乎麻木。他停下来,走到田边,拿起水囊灌了几口凉水,又掰了一小块硬得硌牙的麸皮饼子,艰难地咽下去。他不敢休息太久,生怕王啬夫不耐烦。
王啬夫眯着眼,看着张伟狼狈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让这小子筋疲力尽,无力耍花样。
下午,收割继续。张伟的动作越来越慢,身体摇摇晃晃,几乎要栽倒在地。但他始终没有停下,像一头倔强的老牛,默默地、一丛一丛地割着豆子。他将收割下来的豆捆整齐地码放在田边,故意将一些被虫蛀或发育不良的豆荚放在显眼处。
黄昏时分,整整一天的高强度劳作,终于将大部分豆田收割完毕。张伟几乎虚脱,拄着木棍,勉强站立,脸色苍白如纸,浑身被汗水湿透,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田边堆起了一座小小的豆捆堆。
王啬夫走上前,用脚踢了踢豆捆,随手掰开几个豆荚,看了看里面饱满的豆粒,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他粗略估算了一下,产量似乎比预想的要少一些,但考虑到“遭了野物”和这小子重伤未愈,倒也说得过去。
“嗯……马马虎虎吧。”王啬夫故作矜持地哼了一声,“这些豆子,先运到镇上的粮仓过秤!具体该交多少赋税,孝敬多少,等秤完了再说!”他根本不给张伟留下口粮的机会,打算一口吞掉。
张伟心中早有预料,他垂下眼睑,掩饰住眼中的冷意,低声道:“全凭老爷安排。”
王啬夫挥挥手,示意两个乡勇上前搬运豆捆。张伟默默地看着自己和李老爹辛苦数月、寄托了全部希望的收成,被毫不客气地搬走,心中如同被剜去一块肉,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豆捆被搬空了,田边只剩下一些散落的豆荚和秸秆。王啬夫瞥了一眼几乎站不稳的张伟,冷笑道:“小子,算你识相!这几天老实待在窑里等着!等老子核算清楚了,自然给你个说法!要是敢乱跑……哼!”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说完,王啬夫带着乡勇,押着豆捆,扬长而去。
夕阳的余晖洒在空荡荡的豆田上,一片狼藉。张伟独自一人站在田埂上,身影被拉得长长的,显得无比孤独和渺小。伤腿传来钻心的疼痛,饥饿和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吞噬。
但他没有倒下。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王啬夫消失的方向,眼神中不再是绝望和恐惧,而是一种冰冷的、如同磨砺过的刀锋般的锐利。
第一步,完成了。 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暂时稳住了王啬夫。
现在,他必须利用这短暂的喘息时间,尽快养好伤,并动用他藏起来的最后底牌——那三分之一袋豆子。那些豆子,是他下一步计划的唯一资本。
是换取户籍?还是作为逃亡的盘缠?他还没有完全决定。但无论如何,他不能再被动等待。
镰刀已经挥下,收获已被夺走。但博弈,才刚刚开始。 独狼舔舐着新添的伤口,在废墟之上,开始谋划着下一次的出击。乱世如棋,他这颗微不足道的棋子,也要拼命搅动一番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