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窑里的死寂,被张伟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声打破。左腿的伤口,像一颗在皮肉下不断跳动的、滚烫的炭火,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脓血的腥臭气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混合着泥土的潮气,令人作呕。
李老爹的坟堆就在几步之外,沉默地矗立在阴影里。张伟不敢多看,那冰冷的土堆像一块磁石,不断吸扯着他心中翻涌的悲恸和绝望。他用力甩了甩头,将那些软弱的情绪强行压下去。
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活下去! 这个念头像淬火的钢铁,冰冷而坚硬。
他必须先处理腿上的伤。溃烂在加剧,他能感觉到肿胀的范围在扩大,皮肤绷得发亮,触碰时传来令人牙酸的波动感。高烧虽然暂时被冰冷的溪水压下去一些,但身体的虚弱和阵阵寒意告诉他,感染正在深入。
必须把脓排出来! 否则,这条腿保不住,命也保不住。
这个认知让他头皮发麻。没有郎中,没有药,甚至没有一把像样的刀子。他只有一把砍柴的刀,和……必死的决心。
他挣扎着坐直身体,靠在冰冷的土壁上。深吸一口气,将那块浸满脓血的破布条从腿上解下来。伤口暴露在空气中,狰狞可怖,边缘翻卷发黑,中央不断渗出黄绿色的脓液。
他拿起柴刀,在破烂的裤腿上反复擦拭,试图弄干净些。刀身冰凉,映出他苍白扭曲的脸。他的手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虚弱和疼痛。
动手!
他咬紧牙关,几乎将嘴唇咬出血来。用左手死死按住大腿根部,试图减缓血液流动(他不知道这有没有用,只是本能地这么做)。右手握紧柴刀,将相对还算锋利的刀尖,对准伤口肿胀最厉害、波动感最明显的区域。
噗嗤!
一声轻微的、令人牙酸的闷响。刀尖刺入皮肉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剧痛如同高压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他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低吼!
黄绿色、粘稠腥臭的脓液,混合着暗红的血水,瞬间从刀口涌了出来!他强忍着晕眩和恶心,用手挤压伤口周围,更多的脓血被排出,直到流出的液体渐渐变得鲜红。
整个过程短暂而漫长,每一秒都如同在地狱煎熬。当最后一点脓液似乎排尽时,张伟几乎虚脱,浑身被冷汗浸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他瘫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感觉灵魂都快从嘴里飘出去了。
排脓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是清洗和防止再次感染。他爬到窑口,用破碗舀来冰冷的溪水,一遍又一遍地冲洗伤口,直到水变得清澈。刺骨的寒冷让伤口暂时麻木,但也带走了他最后一点体温,他冷得牙齿打颤。
没有药,他只能再次依靠那些苦涩的草药。他爬出去,采来更多的蒲公英、车前草,甚至找到几株有辛辣气味的野蒜(听说能杀菌?),一起捣烂,厚厚地敷在伤口上。然后用最后一点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
做完这一切,他连挪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直接瘫倒在干草堆上,意识在疼痛和寒冷的交替冲击下渐渐模糊。
昏睡……醒来……剧痛……冰冷…… 时间失去了意义。他像一具残破的躯壳,在生死边缘挣扎。偶尔有清醒的时刻,他就强迫自己咽下一点硬邦邦的麸皮,喝几口冷水。那只山鼠的肉早已吃完,饥饿重新像饿狼一样啃噬着他的胃。
他设置的套索再也没有收获,或许是因为他无法精心布置和看守。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熄灭。
我会死在这里吗? 这个念头不止一次浮现。像李老爹一样,无声无息地腐烂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土窑里,成为乱世中又一具微不足道的枯骨。
不!
每一次,当绝望快要将他吞噬时,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近乎野蛮的求生欲就会猛地爆发出来!他想起独臂老头教他挥刀时的狠厉,想起老车夫临死前的怒吼,想起李老爹弥留之际的嘱托……他们都在挣扎,都在反抗!他不能就这么放弃!
活下去!像狼一样活下去!
他开始更加疯狂地寻找一切可以入口的东西。泥土里的蚯蚓、石头下的潮虫、树皮的内层……所有能提供一丝热量和蛋白质的东西,他都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味道令人作呕,但他强迫自己吞咽下去。他的眼睛因为饥饿和虚弱而深陷,却闪烁着一种属于荒野的、冰冷的光。
腿上的伤口在排脓后,肿胀似乎消退了一些,疼痛虽然依旧剧烈,但不再有那种灼热的、不断扩散的恐怖感。草药和冰冷的溪水似乎起了一点作用,感染没有立刻夺走他的命。身体,在以一种极其缓慢而痛苦的方式,尝试自愈。
一天傍晚,暴雨倾盆。土窑里漏雨严重,到处湿漉漉的。张伟蜷缩在唯一还算干燥的角落,听着外面震耳欲聋的雷声和雨声,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渺小。
但就在这时,借着闪电的刹那光亮,他瞥见窑壁缝隙里,似乎长出了一簇灰白色的、像小伞一样的蘑菇。他记得李老爹模糊提起过,这种雨后长的“雷蘑”,虽然味道一般,但似乎没毒?
食物!
他像发现了宝藏,不顾腿伤,爬过去,小心翼翼地将那簇蘑菇采了下来。也顾不上清洗,直接塞进了嘴里。蘑菇带着土腥味和雨水的湿润,咀嚼起来有些韧,但确实能充饥。
天无绝人之路?
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不敢称之为希望的念头,在他心中悄然萌生。也许……也许他真的能撑过去?
雨停了,夜空如洗,几颗寒星在云缝中闪烁。张伟靠在窑壁,望着那点星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腿依旧疼得钻心,饿得前胸贴后背,但一种冰冷的、剔除了所有软弱的决心,在他眼中凝聚。
只要还能动,只要还能喘气,就要挣扎下去!
独狼负伤,舔舐着獠牙,在荒野的暗夜里,睁开了嗜血而坚韧的眼睛。 乱世的熔炉,正在将最后一点人性中的犹豫和恐惧煅烧殆尽,只留下最纯粹的生存本能。